驼马混编商队走沁州、屯留,九月十三在长子县赶了骡马大会;然后东走潞城、黎城,出了东阳关,进了河南地界;再来到开封府,赶十月初三的骡马大会。
开封府是一个巨大的骡马市场,这个市场辐射到直隶南部、山东西南部、安徽北部、整个河南省、直至江南地区。商队在城郊的骡马店住下后,在一番大吃二喝三睡觉中,四十余天的旅途疲劳便烟消云散了。次日,吕老板让马班头套了一百匹马,安排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牵马上了骡马市场。
一百匹马涌入马市,集中在一片地盘上,顿时在马市里引起一阵骚动。马贩子们眼尖,纷纷涌过来相马看货,指指点点,嘀嘀咕咕,乃至吵吵嚷嚷,对着这群马匹品头品足。
马班头是个“马”通:熟悉马性,熟悉马市,熟悉马贩子的心态。他趁机给马贩子们介绍马性:“诸位都看见了,这是刚从口外赶回来的好马,膘肥体壮,一个赛一个,都是上等的好马,连续走几千里路不掉膘!”说着,他拍拍一匹马,“看看!这体格多大!都能驾辕,母的还能下大骡子!再看看这腿脚,多长,力大步子大,出路!再看看这毛色,像缎子一样光亮,公子老爷骑上,多风光!这都是扎哈沁和三音诺彦汗的马,体格高,步子快,力气大,性子还温驯……诸位都识马性,慢慢看吧!相中了,咱就谈价钱。”
马班头在这儿说,马群在那儿动,仿佛都能听懂马班头的话似的,把各自的魅力在“动”中展现出来。
这群马货真价实,这个买卖也就痛快利索,不到两个时辰,一百匹马全部脱手,三千两银子如数收入囊中!吕老板高兴,拿出一个五两的银锞子赏给五六个年轻后生:“去吧,进开封城里逛一逛,下酒馆子吃一顿!”
买卖好了,老板高兴;老板高兴了,伙计们也能分享些高兴。后生们拿着银锞子,高高兴兴地进了开封城。
开封曾是北宋王朝的帝都,如今帝王早已逝去了五六百年,但留下来的帝王之气却经久不散,与之相伴相随,繁华景象依旧,风雅气氛依旧,让人遥想见昔日高度繁华的汴京。
后生们在开封城里游着、逛着,几百个店铺,几千几万种商品,看得他们眼花缭乱,大饱眼福。眼福饱了,肚子还饿着,于是他们又踅摸饭馆酒楼,要大饱一顿口福。
不远处,一座二层红楼,旌旗招展,耀眼夺目,斗大的一个“酒”字迎风飘扬,似乎飘出阵阵酒香。
这是一个酒馆,又像一位将军的大本营;那旌旗彩旗的点缀,使这个酒馆俨然成了威风凛凛的军营,而那面“酒”字旗,正是这个酒馆酒楼的帅旗!这里,是“酒”将军麾下的军营。“酒”,正是一位纵横天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常胜将军;它的麾下,聚集着古往今来的所有英雄好汉!
几个后生顺着酒气肉香,来到了这家酒楼前,果然气派!
但见:
其店,窗明几净,富丽堂皇;其客,佩玉挂金,绸缎衣裳;其菜,山珍海味,色鲜味香。于是,感而觉之,口鼻舌馋!
再看,门额三个金字:聚贤楼。
两边一副对联:
排海味山珍美酒,宴仁人雅士嘉宾。
这时候,肉味酒气诱人,几个后生早已按捺不住,拔腿就进。
他们刚进,一个伙计就张开双臂挡驾:“哎!嘿嘿,请止步!这儿可不是随便进的!”伙计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不失商家的“和为贵”风度;同时,两只眼睛盯着他们的衣裳打转,眼珠在眼眶里转动着,像是算盘珠子在算盘框里拨动一样,流露出“算”的智慧或神韵。
“怎么?”一个后生问。
伙计笑而不答,眼睛仍在他们身上打转。
乔贵发明白了:来来往往的客人们都是穿绸裹缎,佩金挂玉,阔阔气气;而他们却穿着又粗又黑又脏又油腻的衣裳,相形见绌,实在寒酸。——分明是怕吃完酒饭付不了钱!
“你怕没有银子?”乔贵发边问,边拿出那个五两的银锞子。
银锞子白晃晃的一亮,顿时给那些油腻衣裳镀了一层银光宝气。酒楼伙计那拦截穷人的无情横臂,也旋即变为迎接客人的多情礼臂了:“嘿嘿!抱歉,抱歉!请请请!”
几个后生总算进了酒楼,坐在了一张高雅的餐桌上。但心里却不免有一股怨气,于是嘴里便有了几句牢骚:“他妈的!这个鸟地方,居然还不想让咱们进来!要在口外,哪家酒馆饭店不是像爷爷一样接待咱大盛魁的人?!衣裳怎么啦?咱是大盛魁的驼工马工,口袋里有的是银子,有的是钱……”
他们发一顿牢骚,算是泄了怨气,却也泄了身份:拉骆驼的!赶马的!
这里不比口外:口外都是拼命挣钱的买卖人,都是实实在在谋钱干事业的人,没有人耍花架子,也没有人摆臭架子;而这里是故都,尽管帝王早已逝去,却残留着若干帝王之气,帝王君临天下、统御万方的真气实气走了,却留下了摆阔气、摆架子的假气虚气!
就在这些驼工马工发牢骚时,邻桌的几位绅士却有了另一种牢骚:
“这是什么味道?好难闻!”
“一股骚气腥气!好恶心!”
……
这些人一边说,还一边扫来鄙视的目光;绅士们扫过来的目光像扫帚,而几个驼工马工似乎就是他们眼中的灰尘和垃圾了。
乔贵发听着,感受着,又怒又羞,又不便发作去惹事端,只好忍着。
但这几位绅士却不饶人,说来说去,竟发动起了若干绅士,进而叫来跑堂的交涉:“你这酒楼还让不让人吃饭?我们的菜,都让他们熏得变味了!”
这里是绅士们的天下,于是,一呼百应,群起而攻之……
于是,酒楼的掌柜伙计顶不住绅士们的攻势,转而“劝”这些驼工马工们“回避”。
“王里”是一家,谁的势力大,“理”就在谁的一边。在绅士们的强大攻势和掌柜伙计们的婉转劝说双重作用下,这几个驼工马工只得忍辱含羞而去了。他们没吃到一顿好酒,倒受了一顿好气!
“他妈的,这个鸟地方,真是出鳖过神仙!”
“他妈的,这些南蛮子,真是欠揍!”
……
几个后生愤愤然,忿忿然,边走边骂着,出着恶气。
就在几个同伴们愤愤然骂娘的时候,乔贵发也在愤愤然,忿忿然,不过他没有骂,而是在想:“拉骆驼!拉骆驼!我为甚要拉骆驼呢?……过去,在村里因没钱受辱;现在,拉骆驼能挣几个钱,却又因活计下贱受辱!……没钱不行,做下贱活计也不行……拉骆驼确实不是长久之计啊……”
前些天在祁县谷恋村,乔贵发已受了些刺激;现在在开封城,乔贵发又受了更大的刺激!
这些俗人们对他的羞辱,或许也正是上帝在启发他!——乔贵发开始暗暗地考虑更好的活计,更好的出路:既能挣到更大的钱,又能受到更多的尊重……
他暗暗地下着决心,立着雄心。
正是:
一路蒙羞受辱,悲也;终生发愤图强,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