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半年之久、五千里之遥的外蒙生意,乔贵发跟着驼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也长了不少见识:对蒙古地区的人情、风俗、物产、价格、道路和做生意的手段,懂得了许多;特别是蒙汉两地的巨额价差及由此而来的旅蒙商生意的巨额利润,更让他瞠目结舌。
一次旅蒙生意,那么长的时间,那么远的路途,那么多的艰难险阻,又是那么惊人的巨额利润……
驼队回到归化城时,正是中秋节前,也正是归化城骡马交易的黄金季节。驼工们长途跋涉回来该休养了,于是他们整日海吃豪饮,欢度中秋佳节;而归化城的马市则空前热闹,马牙纪(牙纪为买卖双方的介绍人)们则空前忙碌:一面是各旅蒙字号从蒙古草原上赶运回来的成千上万的马匹,一面是从山西、直隶、河南等地涌来的马贩子,二者都需要马市上的马牙纪之手成交买卖。这是一个普天下的美丽金秋,更是归化城的美丽金秋:一“马”当先,拉动了整个归化城的百业兴旺,归化城一派繁荣景象。
大盛魁的出售办法是两条腿走路:一是归化城转手给各地的马贩子,二是自己编群赶运,走山西、直隶、河南直至汉口等地直销。这样,大盛魁的骡马生意便进退自如,左右逢源,“逍遥买卖自在做”:如果各地的马贩子能给个好价钱,便把马脱手,图个省事;如果觉得给马贩子不上算,便费些人力物力去各地直销,图些厚利。
中秋节后,北方的几个大骡马市场也开始活跃:山西潞安府长子县九月间有一个骡马大会,主要供应晋东南地区的需求;山西洪洞县十月间有一个骡马大会,主要供应晋南地区的需求;河南开封秋天间也有骡马大会,主要供应河南乃至江南地区对马匹的需求;还有直隶的定州、山西的五台山……大盛魁的马匹就通过这些市场,向各地直销。
这次,许班头的驼队被编入南下汉口的混合编队里:他的一百余峰骆驼满载各种皮张和旅途用品直下汉口,另有五百余匹马与驼队相随,相继参加长子县和开封府的骡马大会后,也下汉口。他是驼班头,另有一个姓马的马班头,总领班的是一个姓吕的老板。
八月十八日,这个驼马混合编队从归化城出发。
吕老板在临行前发布指令:
“马班头,你要把马队赶好,一路上要拣水草好的的地方走,不能少了数,还不能掉了膘,卖了好价钱,有赏!许班头,驼队由你带领,一路上货不能丢了,时间不能误了;咱们要赶上长子县九月十三的骡马大会,然后再赶开封府十月初三的骡马大会,最后再去汉口;按时间安安全全去了,也有赏!——现在,驼队马队各走各的路,八月二十四在阳方口会合,有酒喝,有肉吃!”
于是,驼上驼路,马上马道;这个驼马混编的商队,一分为二,开始南下。按照吕老板的布置,这个混编商队或左或右,时分时合:驼队走得慢,便抄近路走;马队走的快,可马群需一路啃青才不至于掉膘,所以马队绕路走水草好的地方,这样可各得其便。另外,隔一段时间会合一次,二者又可相互照应。
吕老板和几个助手随驼队走,商队的盘缠吃喝也是骆驼驮着,驼队也就成了这个马驼混编商队的流动大本营。
八月二十四在阳方口会合后,大吃一天,然后又分头行进:驼队走崞县(原平)、忻州、太原,去祁县子洪口;马队过宁武,顺汾河岸走静乐、太原晋祠,去祁县子洪口。——驼队马队需九月初三在祁县子洪口会合。
这是一支优秀的商队。他们有丰富的经验和专业知识,熟悉马性驼性,能熟练地驾驭它们;熟悉每一条商路和商路上的水草情况,乃至各地的风土人情和店铺物产。他们有超人的吃苦耐劳精神,可以一天一夜不吃东西,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可以顶风寒冒雨雪,可以餐风露宿,可以徒步跋涉几千里路程。他们有惊人的牺牲精神,孤身一人出来谋事,十年不能回家,在茫茫的商途上,没有爱情,没有亲情,没有任何天伦之乐!他们的整个青春年华都抛洒在了千万里商途上,全部七情六欲都因这赚钱的事业而牺牲掉了。他们还有严明的纪律和科学的机制,令行禁止,赏罚分明,像一支英勇善战的英雄军队。
乔贵发在这支队伍里生活着,磨练着,成长着。
这日,驼队进入祁县地界。在口外走了半年多的乔贵发一踏上故乡的土地,便有一种游子归家的感觉,土亲、水亲、乡音亲,只觉得浑身舒展,满心欢喜。
驼队在贾令镇小住一夜,大吃一顿,采办些食品,准备进子洪口。
乔贵发本可以告个假,回乔家堡看一下。但他父母双亡,家中无人,当初又是忍辱发愤出走的,像自己眼下的样子,回去又能如何?只能再丢一次人,再让村人们小看一次!乔贵发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坐在贾令镇村东的树林里,向着乔家堡的方向默默眺望……
夜风习习,思绪悠悠——
“二老双亲,恕儿子不能回去上坟烧纸了。我现在还没闯出个人样子来,没脸面回村……日后我发了财,有了个人样子,一定给你们体体面面地上坟烧香,给你们二老长脸,给祖宗长脸!”乔贵发默念着、默想着,不觉又潸然泪下。
他又想起了金环。金环那天真纯朴的样子,那含情脉脉的眼睛,那苗条的身影和动人的姿态,那拥抱接吻的情景……历历在目,就如昨日!
“多好的人,多好的事,可全让她老子和王财主的老婆毁坏了!因为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又没银子没钱啊!王金福是个甚东西,连自己的脚后跟也跟不上,可人家是王财主的儿子呀,人家有银子有钱呀……只要有了银子有了钱,臭狗屎也能配上牡丹花!钱真有一种神力:有了钱就可以当爷爷,没有钱就得当孙子;小狗有钱就可以欺负没钱的老虎,小虾有钱就可以玩弄没钱的蛟龙……”
乔贵发虽然年纪不大,却备尝缺钱之苦,备受缺钱之害,所以他对钱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也就对钱有了深刻的思想和深切的感叹。
第二天,驼队走出贾令镇向东而去。约走了半个多时辰,远远的看见一片树林,绿荫荫,密匝匝,十分茂盛。再走进去,树林中是一个村庄,这就是祁县的谷恋村。
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绿树环绕,风景秀丽。因树的梳理,风在这儿变得柔顺了,纯净了,宜人了。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地势平坦,土层深厚,又靠着一条昌源河水的润泽,于是土肥水美,五谷丰登。也不知哪朝哪代的哪位才子,给这个村庄起了一个富有诗意的恰如其分的名字:谷恋。谷恋,五谷眷恋的地方,或者,这片土地与五谷为恋爱关系……
或许是灵秀的风光孕育了灵秀的人,自明朝以来,谷恋村出了不少文人和商人。文人谋取仕途,得个高官厚禄;商人谋算财路,赚个腰缠万贯;这两种人落叶归根,在谷恋村修起了一座座排场阔气的宅院。久而久之,一代一代的财富积累,使谷恋村成了祁县远近闻名的富足地方。
一进村里,便有一种“繁华富贵乡”的感觉。
但见:
高宅鳞次,门楼栉比。砖院瓦房,对对石狮门前守;绘梁雕柱,排排猫头屋顶睽。锦衣美食,婉约丽人屋中养;挂玉佩金,倜傥公子街上游。亦官亦商富贵地,亦义亦利福康门。
驼队走进谷恋村时,驼工们东张西望,叹羡着一个个深宅大院和一个个雍容富贵的男人女人。
村里的人也出来看景了,他们则是另一番感叹:庞大的驼队,塞外的景观,值得一看,瞠之以目;土眉灰眼的驼工,下层人的活相,不值一提,嗤之以鼻。
“啊!那就是骆驼,脊背上两个大背锅!真有意思!”
“哟!有多少骆驼!……五十、五十五、六十……啊哟,还有一长串呢!”
“哈,看那些拉骆驼的,土眉灰眼的,就和土里滚出来的一样!”
“唉,这些拉骆驼的可恓惶呢!北上外蒙,南下汉口,一年四季都在野外跑,风吹日晒雨淋,又得做活计,可受罪呢!”
感叹的人有好奇者,有好事者;有知情者,还有欲知情者……
“看,那些拉骆驼的就和毛猴儿一样,头上是土,脸上是土,浑身都是土,像身上长了一层黄土毛,脏煞啦,丑煞啦!”
“我有姑娘可不嫁这些骆驼猴,比受苦人还苦,比土巴神还土!”
“谁家的姑娘嫁他们呢!又穷又苦,又脏又臭!”
雍容富贵的绅士和太太们品头品足,居高临下,把驼工们鄙诋得一文不值!他们靠祖宗的劳动积累而养尊处优,却看不起祖宗式的劳动者;正在花钱的,笑话正在挣钱的……
乔贵发拉着骆驼低头行进。他本是祁县人,对那些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被乡人这样鄙诋,他哪里能平静地去听!顿时,羞得脸上腾然发烧,像燃着了羞辱之火;好在脸上有一层土,盖住了这种火,没有红起脸来。
“拉骆驼的……骆驼猴……”他心里默念着,掂着分量:受苦,受罪,还得蒙羞……这是一种没人愿意做的活计,可为了多挣些钱,只得如此。
他走着,想着,边走边想,终于想开了:“为了自己的将来,只得先走这一步;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只得先做这种活计。为了自己的将来和子孙后代,甚苦甚罪不可以受?甚羞甚辱不可以忍?”于是,他有了老主意,也就没有小杂念了。他从羞辱中解脱出来,又有了自信心;他扬起了头,挺起了腰,像骆驼般的阔步前行。
当晚,驼队来到祁县子洪口,与马队会合了。马队已先期来到这里,马群已安排到子洪口附近的板山坡上打了野盘。子洪口是通往晋东南地区的交通要道,自从归化城至汉口的商道开辟以后,子洪口从繁忙的商队往来中得到了繁荣:客店、饭店、草料店、骡马店蓬勃兴起,子洪口的人凭自己的周到服务,从大量的人流物流中,捞到了肥美的“鱼儿”。连板山上的一个草坡,也成了聚宝盆:来往的骡马驼队来这儿打野盘啃青,总得交几个水草钱;积少成多,细水不断,居然也能养活几户人家。
吕老板的混编商队在子洪口吃喝了一天,休整了一天,采办了一些草料,便开始进山了。
商队走进了太行山的崇山峻岭之中,其高,其峻,其大,其壮,尽收眼底。
但见:
岗连岗,绵延百里;峰叠峰,耸立千尺。观其形,如三晋之屏障;望其势,乃九州之脊梁。壮士驰骋,山右从来养猛将;英雄战斗,太行自古为沙场。环顾斯地,缺鸟语花香之柔情,但觉龙虎之雄气;仰望斯天,少彩云虹霓之美景,惟见碧蓝之大形!
乔贵发跟着驼队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着,艰难地跋涉着,身躯四肢挨受着千辛万苦;但他的心却暗暗地吸收着太行山的大雄之气,吸收着,吸收着,然后融入血液里,然后渗入骨头里,然后变成雄性勃勃的血气和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