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二郎正值壮年,不仅身强力壮,还识过不少字。若不是他脸上不慎留了道疤,也不必沦落至漕运做了苦工。
可就是这般在外人看来精明能干的人,竟然悄无声息地死了。
何娘子起初报官,是为了查明死因,最终却只得到劳累而死这一结果。
她断然不信,再想深究,几次三番敲响鸣冤鼓。京兆府要么敷衍行事,要么大门紧闭。
直到张仵作悄悄寻来,查出私盐这个导火索,她夫君真正的死因才得以揭开。
只是私盐案最终还是被权势滔天的上位之人力压下来,城中百姓,若非像她这样的亲历者,几乎很少知道这桩案子。
在何娘子的眼中,除却张仵作,其余的京兆府一干人等都等同于杀死她夫君的帮凶。
曾经的府尹高朗是,如今的端王更是。在她看来,什么京兆府少尹,不过是跟在黑心主人身边的恶犬罢了。
周沉欲辩,对方却已冷下脸赶人。
这般误解周沉遭遇过太多,他早已不再去解释他与高朗的不同。在朝为官的名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不必依靠空口白话去强行扭转民心,只要安心去做实事,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
周沉只说,“你难道不想知道害死你夫君的人到底是谁?你难道不想看到他的下场?”
何娘子双唇翕动,强忍着的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怎么可能不想知道?
吴二郎死后,家中独子因囿于悲痛而身染重疾,缠绵病榻数年,在半年前也已撒手人寰。
曾经那个欢声笑语的小家就只剩下她一个,午夜梦回,何娘子只恨不能化作厉鬼,去索罪人的命。
即便化作厉鬼,她又该去索谁的命?
周沉笃定道:“若你还想看到,就将一切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除非我死,否则我定将真相带至你眼前。”
何娘子抹去泪,抬眼又看了一遍周沉。
他站的笔挺,目色也极为沉稳。
六年前何娘子接触的那些京兆府官兵,一个比一个趾高气昂,说话声更是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
而眼前人的模样,倒是与当年那个好心肠的仵作很像。
何娘子紧绷的那口气,此刻已经松动了一半。
“外头雪大,进屋再说。”
她咬咬牙,打算赌一局。
赢了是知晓私盐案真相,输了也不过是贱命一条。
何娘子这便将当年的事情说与周沉听,许多细枝末节都一一回忆起来,拼凑出的一番话,与张仵作提到的几乎相同。
当年,吴二郎父亲病重,为了凑齐药钱,就去漕运做起了苦工。虽然劳累,但好在来钱快。
转眼间,药钱凑够,父亲一日日好转。吴二郎却孤零零累死在漕运码头。
周沉从始至终听完,只余下一个疑惑,“吴二郎是从何处知晓这条漕运路线在招苦工的?”
何娘子回忆许久,“他是在……东市的一家客栈听人说的。”
“客栈?”
何娘子仔细道来:
“我夫君原先在东市一家酒楼做跑堂小二,都因为他逞能抓贼,脸上被划了一道伤。后来酒楼老板觉得脸上的伤太吓人,就辞了工。自那以后,又辗转几家客栈酒楼做小工,却都不长久,赚不到钱。”
“直到他从客栈往来之人口中听说了漕运苦工,才咬牙报了名。”
周沉问道:“你可还记得,是东市哪家客栈?”
何娘子垂首,摇了头,“那段时间他因为脸上的伤,不断被辞退。几乎东市所有客栈和酒楼,都去做过零星几天工。我实在不记得,去漕运前的那家客栈,到底是哪家……”
周沉不再问下去。
虽然东市客栈多如牛毛,但也已经是个不小的进展。
周沉道过谢,又叮嘱何娘子不可将对话内容外传。
末了,正要踏出这间小小成衣店,却在视线角落瞧见一抹清丽的鹅黄色。
是件厚实的袄褙,边缘还有一圈白羊绒充实。它静静守在成衣店正中的木架上,显然是何娘子的心血之作。
鬼使神差地,周沉脑海中蓦地闪过吟风的面容。
他记得昨天吟风摆弄火盆时,好些火星子在她袖边燎出了洞。
“这件鹅黄袄褙,我能买吗?”
何娘子点头,“当然能了。你是想买给妻子吗?她身量多高,胖瘦呢?”
“身量约莫在我胸口,很瘦,但尺寸不能小了,多吃些也好。”
周沉满眼落在衣裳上,顺口答完,才察觉出不对劲,慌忙解释道,“我尚未娶妻,并非是给妻子的……”
何娘子做了个了然的神情,从木架取下鹅黄袄褙,比划几下,道,“应该大不了多少,先拿回去试试,不合适再拿回来改就行了。”
从何娘子手里接过,周沉又端详了几番。
将要付钱时,他才意识到,送女孩衣裳……好似有些过于轻浮。
他飞快地看了眼铺子里挂着的其他衣物,“再拿七件成年男子的衣物,比我稍矮些,身形健壮的。”
冬节习俗本就该添新衣,若以犒劳那七个回不了家的衙役为名,捎带上同样无法回家的小风姑娘,这个理由,兴许会妥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