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坳离厉文剑楼不远,那里家家户户卖酒,山清水也秀,一到大休日就是人满为患,但要不是张鹤意这样打小来玩惯了的,还真不知道最好的酒该往哪去寻,比如王灵运,他单知道软红楼的花娘漂亮,却不识最好的梨花白。 有邱良和王灵运跟着,张鹤意算是歇了整人的心思,好在他也是熬了三个月才等到的大休,只当做去玩的话,并不如何影响心情,进了青竹坳,他就带着三人一头进了一家破旧的小酒楼里。 王灵运性直,环顾四周,不由问道:“鹤意,这里就是你说的最好的喝酒去处?” 他们来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酒楼漏雨,地上还放着四五个旧盆盛积水,这里的生意显然也不太好,只有两三个老客凑了一桌絮絮叨叨说着话。 “别瞧不起人,旁的也还算了,这里的梨花白可是我喝过最好的酒。”张鹤意毫不在意地撩起一寸千金的凝光玉缎袍下摆,坐在了破旧小酒楼的掉漆木凳子上,对着二楼大声喊道:“葛老头,来四坛梨花白,不要别的!” 江云跟着落座,邱良把手里的剑放在了桌上,坐到了江云的对面,见同行人都是如此,王灵运也只好坐了,坐也坐不稳当,屁股挨上凳子他才发觉这有一只凳子腿是矮一截的。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嫌弃,江云开口道:“外头下雨,淡了酒香,但你没发觉吗?这里的桌椅板凳都是用旧磨光的,这家的生意很好。” 这一个月以来,王灵运跟江云也算是有些交情了,王灵运当真仔细看了看桌面,发觉桌子虽然掉了漆,但被擦得很干净,表面泛着一层木制被磨秃之后的暖光,想来这家酒楼的生意确实应该很好。 张鹤意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们没见外头家家户户都打着梨花白的招牌吗?两年前梨花白的秘方就传遍了各大酒楼酒肆,有的改个名字也就成了招牌佳酿,价还低了一大截,不过虽然都是一样的配方,少爷还就是喜欢他们家的梨花白,喝着心安。” 正说着,一个脊背佝偻的瘸老头子艰难地抱着四个不小的酒坛出来了,他一步一步挪下吱吱嘎嘎的木楼梯,江云正要起身,就见先时还一脸嫌弃的王灵运皱了皱眉,脚步一踏,身影如风一般上了二楼,接过了老头手里的酒坛,老头连忙想弯腰行礼,被王灵运一抬袖扶稳了。 “哎哎,葛老头你别动了,我师兄拿酒还快点,不要你谢!”张鹤意扯着嗓子大声地喊道。 葛老头颤颤巍巍地起身,王灵运拎着四个酒坛从二楼飞身下来,咣咣咣四下把酒坛放在桌上,还没好气地看了张鹤意一眼,张鹤意丝毫没有对上了年纪的老头大喊大叫的愧疚感,朝着二楼胡乱摆了摆手,就迫不及待地拍开了酒坛的封泥。 江云原本以为进门闻不见酒香是因为下了雨,然而张鹤意倒酒的时候她才惊觉,这酒的香气原本就是传不出去的,只有靠近了鼻端才能嗅到,不淡,是那种凑近了梨花后闻见的烈香气,抿一口,宛若冬雪消融,春色渐开,那是白色的梨花瓣里渗进溪水浅浅的酒香,早春微寒中透着的一丝清冽,回味绵长。 王灵运惊道:“确实是我喝过最好的梨花白,旁人家的也是这个味道,但没有这个清。” 张鹤意用嘲笑的语气说道:“当然清,别人家的梨花树种在家里,葛老头的梨花树种在大季山上,每年辛辛苦苦住进山里几个月,就为那百十来坛酒,知道他那腿是怎么瘸的吗?上山摔断了腿,差点死在那儿。” 江云抬眼看向张鹤意,张鹤意明显有点怂了,低头喝了一口酒,王灵运却有些喝不下去了,他回头看了看那破旧的二层木楼,开口道:“老人家孤零零的,连用来糊口的生计也要被人夺去,实在让人看不过眼,我去查查是哪些酒楼盗了他家秘方……” “什么孤零零,他家的秘方就是他女儿拿给情郎去的,结果连人带秘方都被卖了,秘方转过十几二十道手,人也被转了两道,我托秦三找的人,才两天啊,找着的时候已经被埋在两千里外的一个妓馆后院,死透了。”张鹤意撇嘴,“我到现在还欠秦三好大一笔钱。” “天下皆知秦三少,株连九族秦四少。”邱良开口道。 张鹤意喝了一口酒,摆摆手,说道:“我跟北边的人不熟,不过秦四也没到株连九族的地步,这几年越传越离谱,那时候还是他替葛娘子报的仇。” 二楼忽然传来吱嘎一声,众人立时收声,张鹤意看了一眼走出来远远地望着他们喝酒的葛老头,撇了一下嘴,说道:“葛老头是半聋,扯着嗓子跟他说话才能听见的。” 王灵运有些唏嘘,邱良按在剑上的手紧了一下又松开,江云却只是把杯中的梨花白一饮而尽,她并没有多少感慨的意思,这世上的悲惨她见过太多,很多时候被同情的人本身并不喜欢这种同情,冷暖自知足矣。 四坛酒,四个人就着青竹坳的一场春雨在破旧的小酒楼里喝了一场。 临走前,王灵运把身上所有的玉币都倒了出来,放在了酒桌上,邱良也放下了一只绣纹精美的乾坤袋,张鹤意醉醺醺地摇头,只留下了三坛梨花白的钱,说道:“拿走拿走,葛老头不要施舍,你们要是把钱放这儿,他能找到厉文剑楼还钱去!” 江云第一个走出了酒楼,外头春雨稍歇,张鹤意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昂着脖子勾上了江云的肩膀,“三师兄,走!软红楼!少爷要睡十个!” 梨花白是好酒,却不是烈酒,江云没什么醉意,但张鹤意显然是醉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王灵运和邱良,王灵运哈哈一笑,把醉得软塌塌的张鹤意拎了起来,“看来今天软红楼是去不成了,我们找家客店暂且歇息一晚吧?” 他用的是征询的语气,不过邱良一副冷相,没有表态的意思,江云想了想,说道:“找个带院子的客店,昨日还有两式功法不曾完全习会,正好能习练一下。” 王灵运惊道:“昨日教的是天罡十七式,组合起来千变万化,奇诡万分,曲师说要等大休回来重教一遍的,他只教了两个时辰,你竟然都记住了?” 江云摇头,“第七式和第十二式记不太清,但可以顺着练下去,大约是因为曲师亲手指正了我几次,印象深一点。” 王灵运顿时用饱含怨恨的眼神看向江云,“我只记得四式,怎么变化的也忘光了,三师兄你一个用刀的,怎么把剑招记得这么清楚!” 江云很奇怪,“刀和剑有什么区别吗?无非是我的刀长一些,都是杀人的兵器,剑招自然也能当刀招了。” 邱良抱着剑,冷煞的眉眼里带着一丝隐忍的怒气,大步走在了前面,王灵运无奈道:“三师兄,你这话还好是让二师兄听去了,他知道你是无意的,要是让那些正统的剑修听到了,可能现在剑都已经出鞘了。” 江云并不是很能理解这些人的眼里刀和剑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把新学的天罡十七式化用成刀招,她其实也知道自己的刀有短板,马上作战一寸长一寸强,所以沙场上陌刀所向披靡,但到了高手的比武台上,刀长使得近身作战不易,反震力道也会加大数倍,也不是所有厉文剑楼教的剑招都能融成刀招,但她自己知道,她是用不惯剑的人。 只有勤奋才能弥补这一份天然的差距,剑招用不了没关系,全都记下,一招一式拆分开来,用刀法破之,虽然进度比别人慢了不止一筹,但学到的东西是实打实的。 江云把那套复杂的天罡十七式反复演练了二十多遍,累得气喘吁吁,她翻上屋顶休息,说起来也是很奇怪的,白日里刚下的雨,到了夜晚,却是一片璀璨的星空,明月照得大地挂霜,显得静谧又安然。 江云的心忽然变得很静,她一口一口地喘着气,不知怎地就慢慢摸索到了一种玄之又玄的规律,她闭上眼睛,却仍旧感觉得到夜空,感觉得到星辰共明月倾泻而下,青竹响开,春风溪上,叶生双瓣,花绽香淡,水吹皱,游鱼跃,枝头低,飞鸟掠。 下腹丹田处一股极为寒凉的气息猝不及防涌上来,江云猛然睁开眼,果然又发觉自己的刀架在脖颈上,她却无暇去管是心魔还是想要夺舍她的那个魔修在搞鬼,她抬手按上丹田,方才冥想时涌进丹田的那股气息在,她能感觉到自己是可以操纵那股气的,就像是凭空生长出的又一只手一样。 这便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