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着脸道:“端王殿下,您别开小臣的玩笑啦。上回那真不是我有意窥探,这、这一言难尽啊……我给您赔礼道歉不成么?”
总不能把三寸丁抖露出来,啥事儿都推给她吧。
“赔什么礼?花楼听曲撞见而已。不过看来阿翦同我一样,对那《骊台宴》好奇得紧。”
“误会!误会一场!那曲里唱的都是瞎话,您还不清楚么……”我赶紧辩解。
“阿翦肯说和我之间有些误会啦?不过这误会不误会、瞎话不瞎话的,且听了岁千秋新写的《骊台宴》再论不迟。”他莞尔笑道,“喏,入花涧了。”
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两岸又现出些渔火花灯,轻歌曼乐依稀入耳,花涧楼门前那条水榭果然也瞧得见了。
我原先怎么也没琢磨透酉三间里他们那糊里糊涂的谈话是何意,此刻突然犹如灯芯一拨,再明白不过——他也来找岁千秋写戏文呢。
唉,戏文写好了,看来这点事儿,是早掰扯晚掰扯都得掰扯。
话本子诚不我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赵翦命途多舛,您棋高一二三四五六着,小女子甘拜下风。
主要没想到,我们尊贵的端王殿下一肚子曲里拐弯儿的脏心烂肺。
心虚虚到底,霉头触到家,反生出几分死猪不怕开水浇的气魄——可不都是误会么?管他葫芦里卖的啥药,我自岿然不动咬定误会就成了,必要的时候嘛,把赵策供出来。
上了岸脚沾地才知道——哪门子的气魄?早饿得腿都软了。但求您贵手高抬,叫我多吃几口安生饭。
进楼后俞伯亲自来迎,道千秋故友又来啦,给您挑了个位置绝佳的雅厢。客套话还未讲完,见随行身旁的又是我,两管眉毛又惊又疑,跟炸了毛的狼毫笔似的。
我厚颜强笑道:“俞伯好哇,这么快又见面啦。”私下暗自松了口气——幸好不见玉先生和岁千秋。
仆役们客客气气带着我俩上了二楼内间,又是帮脱披风又是端水洗手漱口的。
茶果点心摆完我多嘴问了句“就这些吗”,陆昭允就笑着叫他们把东西一起上齐,然后屏退了那些伺候的小厮婢女,只余我们两人对坐着。
满桌酒菜抛却了京都一贯时兴的清鲜,各式酸甜辛香皆有,衡州菜竟占大半桌子。那酒就更不必提了,是衡州有名的佳酿醽醁,祖父生前也是极爱的。
他一声招呼未歇,我便开始大快朵颐。横竖是饿极了,举箸快准狠,想着先吃个撑,再议其他才不亏。
厅中歌舞戏还没开演,暂有位琴师奏着瑶琴助兴,陆昭允侧耳听了会儿,既不说话也不动筷,慢慢抿着自己那杯醽醁,转而盯上了我。
本来吃兴正浓,抬眼就撞上陆昭允眉眼微弯,气氛霎时间就微妙了起来。看一眼就罢了,这人竟一直盯着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过了分吧?
我嘴里的肉越嚼越没滋没味儿,索性直截了当开了口:“殿下自己不吃吗,盯我做什么?总不会是因为我吃相太好看吧。”
闻言他给我夹了一筷子玲珑牡丹鲊,闲闲地说:“我有些话想对阿翦你说,怕把你吓跑了,所以先让你吃饱了再听。”
这又是哪一出?岁千秋的《骊台宴》都写了,还有什么能把我给吓跑?这情况搁京都哪个姑娘身上还能跟您出来吃饭?
陆昭允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支着手臂问:“怎么,阿翦想现在听?”
我点点头,他薄唇微启,旋即笑指厅中:“先看戏罢。”
顺着一瞧,瑶琴已歇,左右两班乐师倡家入了席,拢弦起锣,是个大戏甫开的架势。
本来被那句“有些话想对阿翦你说”搅得心思难安,见陆昭允气定神闲的,也只好跟着往下听。
怎么这人活像来讨我的债?还是个悠哉游哉的债主。
台上奔来位英姿飒爽、做武将打扮的伶人,头冠镶花,腰肢细软,显是个女子扮相。片刻后那玉面公子也飘飘然登台而来,这人身量与陆昭允相似,气度也拿捏得好,远远望去不见头面时,几乎能以假乱真。
再细听,这出《骊台宴》里的武将却不姓赵名羽,公子更连皇胄都非是了。
那女武将和贵公子从戏文里编撰出的“纸将军”和“假皇胄”摇身一变,前者成了史书上歌功颂德的千载奇女子——贞武大将军成嬿,后者成了士人们口中的万世师表——无双国士明公谢攸。
这俩可算大晔高祖皇帝的左膀右臂,他亲封“骊台三十六功臣”前三位中的其二。我这种从小肚子里就没什么墨水的人,都被祖父揪着将正史野史里他们真假难辨的故事听了个透。
心中“咯噔”陡然一惊——这唱的是我和陆昭允?上回都已经抬举死我了,还嫌不够?这回直接拔高到千古奇将的水平?
待明白了故事,哟嗬,岁千秋果然独出机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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