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寂静绵长,偶尔自窗外投进几声蝉鸣,室内的香炉闪烁出零星几片微光,然后彻底息了身影,余香袅袅,熏得人有些头脑发晕。 东边儿塌上不时微微呓语两声的杜若正睡得香甜,一阵暖风兜进窗子,打婵娟鼻头缠绕而过,她竟瞬间从塌上弹起身。 明明天气燥热得很,她的后背上却还是沾染了一片冷汗,心脏狂跳半晌,婵娟终于还是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望了眼仍是闭目养息、雷打不动的若儿,这才推开轻掩的房门,快步出了自己的院子。 灯笼的光影有些昏黄暗淡,周围又皆是静悄悄的高墙玉树,不时飘来一阵夜风,带动枝条一阵狂拍乱舞。要是放在平日,她早便被吓回院中不敢出门了,可今夜,她瞧见了比黑暗更可怕的事情,就在刚刚她的梦中。 没错,这是她重生以来的第四个梦。 同样真实到诡异,让人不由惊得手脚冰凉,只希望自己是出了幻觉而已。因为这个梦境若是未来,那她宁愿自己从未苏醒过。 在她梦中,那是一个泛黄的雨天,狂风、黄沙、暴雨,她之前从未在许都见到过的天气似乎都在这一天相约而聚。 她不知是在哪儿沾了一身的风尘仆仆,纵马径直赶到许都城外,然后“砰”然跪倒在城郊的一座孤坟跟前,那座坟有些固执的荒凉,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归来。 明明有千言万语梗在心头,可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知道,墓中人已成枯骨,可她还有大把的时光要走。 没有什么事情,比错过他最后的时光更为痛苦可怕。她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何又不在许都,可是她却清楚地感觉到,那一日她的心中堆积了无数痛楚,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她胸口,让她有些喘不上气来,那种感觉似乎比上一世命丧断头台时还要来的剧烈汹涌。 轻轻推开东小院的院门,婵娟来到奉孝屋前,然后颤抖着双手,敲响三声。只听一阵余音回绕,万籁静寂,接着便响起一人略带疲乏困意的声音,“进来”。 就在那一刻,婵娟悬到嗓口的心突然沉回腹中,肿胀半天的眼眶却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许是见来人没有反应,屋内的男子起身拖沓上一双圆头木屐,端着刚刚燃起的烛台便上前将门拉开。 见到对面的女孩满面泪水却还是努力冲自己绚烂一笑的滑稽模样,郭嘉心底似乎搅起了一片巨浪翻腾,可话到嘴边,却是笑道 : “你这丫头,莫不是在梦游?” 婵娟忙抹上两把自己的眼泪,然后按下心底酸涩滚动的情绪,乖巧道声,“对不起,先生。” 对不起,我只是怕我再也见不到你。 郭嘉见她如此一言,竟仿佛蓦地来了精神一般,抬高下巴冲她秀了秀自己手中的烛台,笑道:“如何?进来聊聊?” 秉烛夜谈? 只见郭嘉话罢,抱起烛台便转身进屋,婵娟在夜风中寂寂良久,这才收起灯笼,随着奉孝的步子进屋。郭嘉此时将烛台放在了一块方形凉席的头顶处,却又并未碰到席子的边缘。 那人潇洒地在竹席上盘腿一坐,接着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大有一副彻夜畅聊的架势,婵娟眉毛抽了一抽,还是认命挪坐过去,在奉孝问出她今夜为何如此行为怪异之前抢先问了一句,“不知先生如今是否看好董祀与蔡琰二人的姻缘?” 婵娟一侧头,却见奉孝那厮不知打哪儿变出了一些小食,咬在口中嘎嘣利落,倒类似于现在的坚果。只听他口齿不清地嘟囔两声,“先生我虽然聪明了些,可这种红娘该做的事情我又怎会知晓?” 婵娟难得见他大快朵颐的模样,因为在她印象中,从翩翩少年到如今三十而立,他都是这般清瘦脆弱,似乎一阵歪风就能将他刮倒,遂她总是想将他保护在自己的翅膀下,哪怕那翅膀曾被人折断过一次。 “不过……” 郭嘉话中带了丝余音,婵娟皱眉望去,又听他继续道:“不过爱情从来没有先后之说,年龄之别。只要喜欢,无论是要跨越多大的鸿沟,但凡一息尚存,都自会相见。” 不知为何,说到“年龄之别”时,郭嘉还抽空转头冲婵娟眯眼一笑,婵娟总觉得那一笑有些意味不明,却也并未就此多想。 直到后来的后来,当她知道有一个人不计生死、跨越千重万险出现在自己眼前时,她才恍然明白,奉孝今夜所言到底是何意。 此后一夜闲谈,这是她和奉孝从未有过的亲密。 直到日出东方,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顺带着还挂上一抹金灿灿的光边,婵娟这才靠在奉孝身侧,睡得一脸香甜。 谁知未过多久,外室竟响起一阵轻缓有礼的敲门声。婵娟挣扎着张开双眸,揉了揉自己的眼角,又看向一旁睡得颇为豪放随性的奉孝,只笑着为他掖好身上的毯子,然后才起身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裙,轻轻拉开房门。 门外站了位仆役打扮的小伙儿,那人瘦瘦高高,倒像是根被外力拉长的竹竿,婵娟这才忆起此人是郭府门口负责迎客牵马的小厮,名唤石五。 不知为何,这个石五明明是在颔首见礼,眼神却飘忽不定,似乎想透过她看到室内到底是何状况。婵娟将身子微微一晃,实实在在地挡住那人的视线,然后一脸纯粹无辜道:“何事?” 那人忙言:“婵娟小姐,府外有名女子,自称是小姐的好友,想进府来拜访,不知可否?” 好友? 婵娟瞬间眉梢带喜,“那人可是自称蔡琰蔡文姬?” 听过婵娟口中报出的名字,石五略一思索,这才应道:“正是”。 婵娟抬手将石五挥退,只道自己马上就前去相会,让他先将蔡琰引到自己的小院去。 见石五若有所思地匆匆离去,婵娟心下好笑,却不忘小心翼翼掩上房门,然后端起昨夜放在门外的灯笼,亦紧忙赶往后院。 现下正是清晨,府中各处的婢女小厮皆是起了,婵娟一路上都保持着抹淡淡的微笑,然后和大家亲切的打着招呼。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却感觉那些孩子的目光,都颇有些不怀好意,似乎彼此心知肚明些什么,却偏偏不说明点透。 婵娟幽幽荡荡的脚步一顿,正直的冷汗不由冒了几滴。 莫不是大家都以为她和奉孝有那么一腿?…… 回到自己小院时,婵娟远远地便瞧见几道人影皆聚在自己的门口。婵娟紧走两步,这才瞧清楚眼前的阵仗。 蔡琰今日只简单穿了身月白色襦裙,头上戴了支茉莉小簪,显得整个人更为清淡婉约。若儿此时正站在她身侧,不知是在聊些什么,两人皆是眉开眼笑。旁边那棵几人高的垂柳旁,倚了位身着墨色骑装的少年,那人的目光静静徘徊在对面聊天的两名女子身上,表情淡淡,瞧不出喜怒,却让婵娟看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柔情。 蔡琰倒是率先瞧见了婵娟,冲她欢快地招招手,阿彰听音回头,唇边立马儿挂上一道巨大的微笑。 “姐姐!” 若儿回身冲她奔过来,然后挽住她的胳膊又两步回到原处,接着道:“蔡姐姐今日本是想去司空府,可一想时间尚早,便先前来探望姐姐你了。” 婵娟受宠若惊,忙将空闲的左手覆上那人的胳膊,“倒是让蔡姐姐久等了。” 蔡琰掩唇笑笑,“无妨,路上正巧偶遇了二公子,聊着聊着倒也不觉得久。” 阿彰这才凑过来,却还是离她们的姐妹圈有半步绅士的距离,“蔡小姐学贯古今,曹彰自叹不如。” 语气倒是极为真诚,婵娟心底笑笑,曹丕平常整日里都在逼阿彰读书,若是他愿意,又怎会在文才上有所疏漏? “蔡姐姐,前两日那份婉拒信董先生可是交还给你了?” 婵娟望了望阿彰还是决定不去戳穿他的痛处,只轻描淡写换了话题,“听若儿刚刚所言,姐姐难不成今日便要去把这婚约给退了?” 蔡琰不知为何,眼底忽然生出几分异样但还是冲婵娟勉强笑笑,“正是。” 真的不能挽回了吗? 婵娟又想起那一日荀彧所说的“反其道而行”,脑中突然灵光乍现,“既然姐姐是要送去司空府,那何不直接让二公子帮你拿去给曹大将军?” 见蔡琰仍有些顾虑,婵娟又道:“一来,姐姐可以省些力气。二来,也不至于被曹大将军追问原由,或者当即另外为你说亲一桩。” 蔡琰似乎被她说服,只将袖中的绢帛抽出,又叠个平整,这才转身递向阿彰,“如此一来,便辛苦二公子了。” 阿彰不知婵娟葫芦里买了什么药,只犹豫接过那方书信,然后便瞧见婵娟冲自己一通奇异的挤眉弄眼,似乎这是他们之前早便串好的暗号。 曹彰 : …… ——我是真不明白…… 还未再聊多久,蔡琰便说家中下午还有族内诗会,遂又待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离开了,阿彰倒是再坐了坐,顺便打算在婵娟的白眼中将那一通挤眉弄眼的含义弄懂。 “这封婉拒信当真要我交给父亲?” 听过阿彰的问话,婵娟脑子一晕。她这才发现许是自己和曹植接触的时间久了,白眼翻得愈发溜了起来,遂忙伸手按住自己的两边眼皮,无力道“自然是不交,你将这封信好好保存,若是计划失败再拿出来也不迟。” “计划?”曹彰又问。 婵娟这才发觉有些不对,连忙转身去看若儿,却见那孩子正一脸欲盖弥彰地望着屋顶。 原来如此? 前两日她想出一个办法,想看看蔡琰与董祀二人互相是否另眼相待,本来是打算让若儿去请阿彰帮个小忙,可谁知若儿应了下来,却好像并未行动。 难不成若儿她已经开始逃避自己的感情了吗? 婵娟这才叹了一声,又将自己的计划和阿彰说了一遍,希望阿彰能帮忙找到一位与他相熟的才子名士,然后让那人配合蔡琰演一出戏,仅此而已。 当天,曹彰就颇为认真地在自己的朋友圈中搜寻了一番,这才慨然发觉与自己相交最多的大都是些武将,文官士子却少之又少。 他思想想后,这才向自家大哥表明来意求助,然后那人就在一柱香之内,交给曹彰一方木牌,上边只刻有五个字: 吴质,吴季重 本欲瞒过曹丕的婵娟 : …… ——噩耗来的太突然,容我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