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休六月的这场雨来势凶猛,去得却并不干脆。瓢泼般的大雨肆虐了近一个时辰之后,雨势转小,却始终纠缠不去,势若秋霖,就这样绵绵密密地延续到了掌灯时分,依然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
介休城虽苦夏已久,但天气如此,多数人心中也都生出了烦忧之意。受大雨的影响,通往城外汾水河河道的排水渠已被昏黄的雨水灌得满满当当,积水排流不畅,导致城内低洼处宛如一片泽国。地势稍高的街巷虽无水漫之患,但人们都一脸郁闷地看着眼前湿漉漉的一切,惋惜地慨叹着难得的不禁之夜就这样流逝在了潮湿而又沉闷的细雨之中。
同样是暴雨之后,山间的景物却与城中截然不同。离城东南四五十里开外的介山上溪涧如挂,流瀑如飞,奔涌而出的水龙在怪石嶙峋的峰峦石壁间横冲直撞,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山谷。壮美之外,更有高山巍峨,层峰苍翠,细雨迷蒙之间,连绵的群山水汽卷舒弥漫,将一座莽莽介山笼得就像一幅动静皆宜的绝妙山水卷轴。
史上著名的绵上之田就位于这幅奇伟的画卷当中。
绵上,古晋地,位于介休东南介山之下。公子重耳出亡时,在卫遇难,衣物资粮尽被盗贼头须所窃,几近饿死,从人介子推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采野菜一并煮成肉汤奉于重耳,救了一时之急。后重耳得秦惠公之助,回国夺位为晋文公,时值周室内乱,晋文公未尽封赏而出兵勤王,于是没有赏赐到介子推的身上。
介子推没有主动邀赏,且十分鄙夷狐堰、壶叔等人的追名逐利之举,于是隐于绵山之上,终身不食君禄并赋诗以明志。邻人解张为之不平,于是将介子推的诗连夜张贴在了城门上。晋文公见诗大悔,亲帅人马前往绵山寻访,介子推坚辞不出,晋文公纵火烧山,最终将其母子两人烧死在介山的一棵大柏树下。
晋文公大悲,于是将绵山改为介山,并封绵上之田为他的祭田,绵上之田由此而闻名于世。晋文公之后,晋悼公蒐于绵上以治兵,最终联宋、纳吴、镇齐、慑秦、疲楚,无敌于天下,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将晋国霸业推至历代之巅峰。
只是眼下这一块浮云富贵之处、腾龙起蛟之所却沦为了异族的地盘,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平缓阔大的台地上满是圆脚尖顶的青黑色毡帐,每一顶帐篷里都透着昏暗的灯火,在这山光如染、细雨如丝的夜色里显得颇为别扭而又突兀。
被群帐簇拥着居中而立的是一顶规制宏大、格局迥异的垂褡牙帐,一柱高高的龙头杆矗立在帐门前,被雨水浸湿的旌旗聋拉着贴在旗杆上,就像是栖着一只落了汤的乱毛乌鸦。暗黄色的灯火从厚厚的帐帘里透出来,映照在帐门口两个站得笔直的捉刀汉子湿漉漉的脸上,泛起一道道诡异而又朦胧的晕光。
帐中分主次坐着三人,居中主位上坐着的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晋人,色白少须,倒眉豺眼,面相颇为不善。分居其左右下首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匈奴人,两人都散发短衣,袒胸裸臂,一副标准的粗莽胡装打扮。夏夜的牙帐里闷热潮湿,但账内却是门帘紧闭,密不透风,白面晋人手中摇着一把白羽扇,二个胡人却只是恭敬地跪坐在一旁,任凭汗水在脸上胡乱地流淌。
“张参军,你真的就要回洛阳去了?”左边座上的老胡人轻轻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瓮声瓮气地朝那中年晋人说道:“你要走了,孙秀也走了,赵王这是要把我呼延灼丢在绵上不管不顾了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赵王宽厚仁慧,岂是那放任麾下履身险地而不管不顾的人!”白面晋人眉头一皱沉声道:“只是赵王近来被朝中小人所谗,离了关中根基到了洛阳,为求自保,他需要暂时与贾后一党深相结纳,他之所以召我与孙秀回洛都,为的就是此事。一旦赵王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你所领的匈奴南部部众将会得到比现在更多的支持,你又何必因一时失势而如此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