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传统的军事规则,两军相距不得低于三十里,即一“舍”。公子卬没让部队固守西河城内,而是大胆地拒敌于城外,这样的布局虽然有些冒险,却含有蔑视敌军之意,颇能鼓舞人心,使将士们对他产生了“宝刀不老”的印象,不过,在军事会议上,他们自己却不是都那么勇气十足,有的主张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用“武卒”组成强大的方阵来个猛打猛冲,秦军即便不被冲垮,也可挫其锐气有的则摇头冷笑:“今非昔比啦,这几年秦国人变得敢玩儿命了,冒失冲进去,正好让人家砍下头去请功!”副帅龙贾也认为:“鞅足智多谋,又曾久居我国,尽知虚实,同他作战应该谨慎小心。”
公子卬却显得很轻松:“我对他了如指掌,此人文才有余,武略不足,虽曾在我帐下参赞军事,每多迂腐浅显之策,冲锋陷阵更非其所长,估计他这次来,主要是想探我虚实,便是发生接触,也不过浅尝便止,但他的诡计确是不少,既然采取守势,必设埋伏以防我们强攻,对这一点还真不可大意轻进。”于是,他便开始安排侦查人员深入秦营附近,多方探听。
果然,秦军统帅、大良造商鞅给魏帅公子卬送来一封信:“与君帐下一别,几乎二十年矣!当时您尚年富力强,今亦老矣!只因您蒙冤遭贬,鞅也透骨心寒,鞅西走入秦,承秦君留用,委以重任,方得显达,然实无才能,全凭侥幸。不料秦君难忘丧河西之耻,竟责令鞅率军东出,收复河西,虽百辞而莫准,嗟夫!
您是最了解我的知己,既缺乏作战能力,更不愿与故人破脸相斗,所以想邀您到两军分界的白马山来共饮一杯酒水,边叙昔日之情、边议论如何既可不战,又能让我向秦军做个交代的良策,岂不两全其美?
为示诚意,我只带随从,您则悉听尊便。”
对这个邀请,龙贾极力反对:“过去虽是朋友,如今已成敌人,除了一决胜负,安有两全其美之策?根本谈不出什么结果来!”
公子卬却依然沉湎于往事的回忆中:“想当年我二人公事之余,一杯淡酒,几样小菜,说东道西,促膝长谈,虽过夜半意犹未尽,那是何等深厚的情谊啊!哎!一晃这么多年了,还真想念他。论国事成敌对,从个人来说实无冤仇,能化干戈为玉帛,又何必非得互相残杀?就算谈不出结果,叙叙旧也好嘛!”
公子卬既已决心和谈,副将们当然无法阻止,龙贾便要带兵护送,又被拒绝:“我与他情同父子,必不欺我,若多带兵将,反倒失了大将的风度。”便如商鞅,也只让十余人跟随。
白马山上,果然只有四座营帐,接到通报后,一身便装的商鞅与六七个侍卫早已笑容满面地候在林外,一见公子卬竟要以晚辈身份行屈膝礼,并令自己的卫士:“都来参拜大将军!”公子卬急忙扶住:“别客气,今非昔比,你已是居秦国大良造,比我的级别高多了。”他的随从人员也向商鞅敬以最高军礼。
然后,两人携手入账,隔案落座,其他人都退出帐外,只留四个伺候。
商鞅先亲自斟满一杯酒,离座双手奉到公子卬面前:“大将军,您几经沉浮,风采却不减当年,久别重逢,谨以此杯为敬。”
公子卬笑吟吟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咳,说不得当年风采了,老啦!听说你在秦国倒是干得轰轰烈烈,把那个什么公子虔的鼻子都割下来啦?”
商鞅一笑:“还不是受您的栽培在帐下长那点儿本事?他也是跳梁小丑不自量力,竟妄想螳臂当车,没让他粉身碎骨就够便宜他的了!可惜呀,您若在秦,必定比我更有作为。”
公子卬摆手:“过奖过奖,论打仗我还能顶一个,治理国家,是你们文人的活儿。”
商鞅又给老头斟酒:“不论文武,只要有才能,明主就会重用,只怕落在庸夫手下,像您还不是受了半生压抑?可笑魏王眼中只认庞涓,这回没辙了吧?”
公子卬咧嘴苦笑:“可不,实在没人才又把我弄出来顶缸。说起庞涓也是可怜,父子几个命丧沙场,大王却因赔进去太子申而怨恨庞涓,对他家属不但毫无抚恤还削夺官爵,追回府第田产,一家贬为庶民,如今已不知流落何方,着实可叹……”虽有仇怨,终究都是军人,兔死狐悲,公子卬不免为他的下场感到凄戚。
商鞅也抹去笑容,换成一副愤愤不平:“论说,庞涓可真是肯卖命的主儿,比起我们秦君……”
公子卬虽喝多了几杯,却没糊涂,摇摇手:“不可在背后议论君上,咱们、咱们还是谈点儿别的吧。”
商鞅的口才很好,东拉西扯的能找出很多话题,而且都是缅怀当年二人的亲密友情和一些有趣的内容。在酒力的作用下,使公子卬不禁遐飞遨游在对往事的甜蜜回忆中但商鞅善于掌握尺度,偶尔还要巧妙地把他拉回苦闷辛酸的现实里,让他对两种滋味做个对比,便更浓缩了他胸中不尽的惆怅……“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战争本身就满含着生离死别的凄凉,更何况他并非怀抱建功立业的豪情投入这前途莫测的战争。
转眼间,已是日薄西山、落霞满天,山石、林木,都被染上一层温柔的橘红,哇,哇,几声归巢的鸦啼,唤醒了公子卬,双手撑案,将要站起:“老夫不胜酒力,该、该回营了。”
商鞅笑嘻嘻地一努嘴,两个卫士便把公子卬接回座位:“老将军,久别重逢,谈性正浓,您怎么能走?做长夜之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