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修平穿上那件防弹外套，拉上拉链，竟感觉暖和了不少。

昨晚他相当轻松地混过了入城检查。他到楼下办好退房手续，走上稍显冷清的大街。

虽然说这里是度假城，但一座城市是需要普通人来运转的，自然不可能只有来度假的富人。街上有几名看起来生活水平中等的市民，大概也不是无目的地在闲逛。其他人这个时候应该都在服务业上班或者享受服务，没有什么无业游民。那些人能不能进来是一回事，光从这里的消费体系上讲，进来也毫无油水可捞。当然也不用考虑什么翻垃圾桶之类的事——这里的大街上没有那种东西。

那么——A区吗。他望向自己手机上显示出的定位信息。

A区是度假城中最为奢华的区域。如果不是送货人的身份，他铁定没办法正常走进那里。他望向屏幕。现在，名义上，他正在执行送货的委托。

他走到A区外围的储物柜，键入代码，取出自己的包裹。由于这次他们动作很快，加上外界以为东西已经落在了截货者的手里，很轻松地就把东西送进来了。其实也没有必要真的把那件货送进来，但这边已经确认过里面的东西其实没什么实际价值，否则那边也不会随便交出来。而且万一无法按计划击杀目标，他也能正常交货，这也是保命的一个手段。

取出其中的手枪插在腰间，展开预先备好的斜挎包，将包裹放进去。

「AGONY」则是一同打包送到他面前。

修平望向手表——差不多了。他将三颗药丸扔进嘴里。在碰到胃酸之前，它的外壳基本上是不会溶解的，也就可以等需要发挥效能时再吞下去。

他走向A区入口。

门口奢华的装饰物告示着过路者里面都是些什么层次的人。那两个全副武装的人站在两侧，让画面看起来有些不协调。装备严实得只能看到眼睛的其中一人望向修平。

这时候必须在对方开始搜身前告知身份。等到那时候才匆匆忙忙阻止等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人应该是不可能认识渡边修平这号人的，但驻守于出入口的人必定对常出入于这类场所的送货人有所了解。实力不足的人不会受到指名，现在连出入都无法办到的话，也就自然与这些大单子无缘了。

修平亮出自己的终端。

屏幕上的目的地确实是这里，一旁显示着告示修平和收货人身份数字编号。外国人看不懂「渡边修平」这几个字，但他们认得这串编号。对方象征性地检查了一下他的挎包，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进入。到了他这个程度的送货员根本没有理由特意葬送自己的前程，所以也没有什么搜身的必要。

修平点点头，故作悠闲地走进A区。过分庞大的建筑物全貌突然进入视野，他实在无法估计它的占地面积。露天道路两侧也有装设空气调节装置，使得这里的空气相当温暖。走在路上都要开暖气，修平想象不出来这种待遇。

他留意到其中一座看起来像是住房区的建筑，那就是他的目的地。他绕着建筑闲逛了几圈，大致把可能的逃跑路线印在脑子里。有了药物效果，他可以进行一些更大胆的动作，甚至连思考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在拟出几条路线后，他走进了建筑物内。抬头，辉煌的吊顶映入眼帘。不远处的前台站着两名女性，脸上挂着营业的笑容。能站在这个地方，已经是人生胜利组了吧。

大厅一角的沙发旁，小棵的古木旁逸斜出，大概是高仿生物吧。电梯门打开了，修平望向里面走出的一男两女，看上去就是一副刚刚完事的样子。

如果不是昌彦弄到那个包裹，自己现在应该在沙滩出入口蹲守。仔细想来，那样行动实在是不要命。他拨通了帕里斯的私人电话。

「编号396794。帕里斯先生，您的包裹到了。」他从沙发上站起身，原地踱着步。「我现在送到您门口。我这里收到的信息……是五层的六号房间没错吧?」

『啊——是四号。』他这么说道。在陈述性的祈使句后面跟上一个确认信息的问句，很容易使对方的注意力转移到后半部分。这样一来，他就获得了独自前往他的房间的许可。

他吞下药丸。

……

药效很快显现出来，全能感充斥了他的全身。

渡边修平缓步走向站在4号房间门前的黑衣人。他们上前示意修平停步。

这种家伙看着就碍眼。修平想象出他们倒在地上抽搐的样子。他再次亮出终端，让他们把自己带到门口。他试着压抑因肌肉强化而变大的嗓音。

「帕里斯先生。关于这里面的东西——莱拉生物科技的次席研究员，表示有话要我转达。」门缓缓打开，一名中年男性出现在他面前。

『进来说。』

修平踩上深色的毛毯，将门关上。

『哪有在公共场合泄露委托人的身份的?』

他似乎对修平的专业性表示怀疑。

修平从挎包中拿出包裹，向男人递过去。

「我觉得无妨。」

毕竟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倒在地上的尸体。

男人低头看着包裹，用手轻轻掂量。

『——还活着吧?』他自言自语道。

修平不打算听懂他在说什么，右手摸向那把左轮。沉甸的手感使他平静几分。

『那么，他要交代的内容是？』

「他说——」

修平的话没有了后文，男人因而抬头。他看到口径稍大的枪口对着自己。

一声闷响过后，男人直直向后倒去。没过几秒钟，他的躯体开始痉挛。掉落在地的包裹中滚出一块肉色物体，此刻还在地上微微鼓动着。修平不想回忆那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走到一侧，蹲下身看着男人。

「什么都不记得，过得很轻松吧。」

弹芯留在了男人胸口。很快，剧烈跳动的心脏就会把各种毒素泵至他的全身。他的四肢胡乱地动着，像失去控制的机械般不停抽搐。

「你记得「渡边纱织」这个名字吗?」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眼球上翻，底部的白色爬满血丝。他张着嘴，像是在嘶吼着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双眼逐渐失焦，发黑的血液从眼眶一侧流至地上。

他不会咳血。他的肺已经没有能力压出气体。

「算了，你听不见。」修平站起身，将左轮与腰间的手枪互换。他将枪口对准男人狰狞的面容，扣动扳机。

两声枪响。他的额头上留下两个暗红的血孔，男人的动作停止了。

即便如此，纱织也不会高兴吧。预想中的兴奋和刺激感并没有如期涌出，他只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任务，一个商单。这个委托没有报酬。

修平用脚推开他的头，他的脸便侧向一边。低氧的血液从他嘴里流出，染黑了地毯。

「你的报应，我准时送到了。」

体征检测装置终于发觉了主人的异常，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房间。

强化的听觉使得能够修平略微听到门外的异动。从正门离开已经变得不现实，他朝窗户开了几枪，搬起床头柜砸过去。

连续的撞击扩散了玻璃上的裂纹，落地窗应声破碎。修平按住火机在地上一划，随后站上窗沿。

火焰蔓延至整张地毯，吞噬了那具死尸，散发出烧焦羽毛的气味。天花板上的消防装置这才开始喷水。修平望向脚下。

华而不实的建筑物外部总是有着各种突出物。在这行干了五年，就算没有绳索，想要从这种地方下去也不是难事。门似乎被打开了，身后传来的声音混杂着惊讶和唏嘘。修平压制性地朝门口开了几枪，随即开始尝试向下方移动。

他望向一旁原本用于组成汉字的一个点，现在它是一个金黄色的落脚处。他试着用脚踩上那个地方，结果稍稍一碰就掉了下去。他决定不去碰那些东西。

等下面来人了，自己就只是靶子而已。他用力蹬起，跳向另一个突起处。那里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修平死死抓住勉强能够用于发力的突起，半身在空中晃动。

比想象中要滑。手掌不足以提供足够的摩擦力，他尝试用脚踩住墙。修平向下滑动了几米，手掌在墙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哪里?他转动眼球，尝试找到下一个落脚点。

寒风冲击耳膜的呼啸声中，警车的鸣笛声越来越清晰可辨。没时间了。修平望向建筑物外墙的一根方柱。这个距离——

身体先于思考作出了行动，他蹭了一下墙，向三米外的落脚点跳去。人体的潜能是有限的，但那仅限于脑部有意阻止损伤的情况下。修平的右脚感受到坚实的触感，随后再次屈膝起跳，抱住那根柱子。

充足的摩擦力让他以不至于太快的速度下滑。修平的双脚触碰到地面时，警笛声已经近在咫尺。两下强大的冲击瞬间从背后传来，他的身体向前侧倒在草地上。

修平下意识地翻过身，向枪击的来源连扣数下扳机，站着和坐在驾驶座上的人一同没有了动静。他摸向背后，子弹并没有击穿防弹衣，仅是将那个地方撞得发烫。他快速支起身，随手拽走倒在地上的某人的帽子，然后登上那辆警车。

逃出这座建筑物只是开始。他还需要离开A区，逃离这座城市。至少，他们没办法马上派出足够的人手。渡边修平有着充足的经验，在这种情况下逃跑的一方总是占据绝对主动性的。

他踩下油门。进行了私自改造的车辆瞬间提升到五十多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就这样向正门冲去。任务本是拦住修平的人匆忙离开他的行进路线，任由他撞开铁门。那些家伙甚至不懂得用车辆堵住出入口。

按照计划，东边的出口会有人接应。修平将路线换至另一条大路上。左右两边都传来警笛声，必须加快速度了。他一脚踩下油门。前方，右边的转角处突然冲出一辆警车，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路径上。修平试着往左打方向盘。

一阵震动传来，他知道这辆车翻了。

……

旋转。

几次冲击后，这辆车撞进了什么建筑物里。

现在它正仰躺在地上。驾驶座的车顶严重变形，几乎要碰到修平的头。他强忍住呕吐感，一脚踹开碎了半边的车窗，试着强行爬出去。

修平大口喘着粗气，环顾四周。他似乎进入了一栋居民楼内。外面的警察还没有赶到，修平没多想就抓着扶手往上走去，一直爬到天台。刚刚见到阳光，他就跪倒在地上，把肚子里的各种液体一并吐在面前。

这边每栋楼之间的间隔并不太远。他稍微助跑，跳到另一边的屋顶，却险些因腿部脱力而坠落。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修平试着最后越过几道深渊，拖着疲惫的身躯挪进楼道里。到这里，应该暂时安全了吧。他感觉药效正在逐渐退去，头也逐渐变得沉重。

迟来的痛楚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叫出声。剧烈运动后的静止使得他两眼一黑，向前趴倒下去。细胞无氧呼吸产生的乳酸堆积起来，强烈的酸痛让他几乎感受不到触觉，只得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血液循环不畅所带来的麻痹感紧随而至，他硬是用没什么触感的手支起身体。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什么会导致失血过多的外伤。他望向自己留有一道裂口的手掌，即使是现在它仍然在往一旁淌血。修平这号人本来就没有被政府部门登记过，就算把墙上的血迹拿去检测也无济于事......不过根本不需要那么麻烦，毕竟他根本连脸都没有遮——渡边修平这个名字应该已经出现在了通缉公告上。

反正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打算继续做这一行。但不管怎么说，下次还是戴个手套吧。

他等待自己的呼吸逐渐平缓。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总归要想办法出去。渡边修平造成的影响并不小。虽然对他们的职业道德深表怀疑，他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把整座城市搜过一遍。他低头望向自己满是灰尘的外套。刚刚还帮他们擦了一遍外墙。他很想对着墙壁抱怨几句，但不断渴求空气的肺部不允许他这么做。

修平将外套脱下，丢在一旁。温热的汗水迅速在空气中蒸发，带走热量，这才注意到贴身的衣物已经被汗浸湿得彻底。他重新把外套披上。他再次检视身上的物品。说的好听是轻装上阵，说难听点就是什么都没有。他不禁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无奈，开启了手机的电源。

没有认识的人，没有办法获取物资，还被全城通缉。可能这才是正常情况下的结局吧。既然敢犯事，这点程度的觉悟不可能没有。但修平只是根本没想到那一层而已——准确地说，是不在乎。

他突然站起身，一阵晕眩感随即袭来。修平扶住墙以防自己倒下。

算了吧。到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总是对生存抱有更多一点的渴望。他不觉得这种情况下能办到什么事，最后还是拨通了电话。

「——喂?我这边有点麻烦了。」

……

『知道高看自己了?』主驾驶座上的广泽昌彦开口道。虽然听起来像是在嘲讽，但修平知道他没有那个意思。

『就说了你只是个送货人。哪有那么顺利的事?你能从那种情况活着出来都是运气好。』

『——我知道。』渡边修平望向窗外看不见边际的荒原。他那个错漏百出的逃跑流程，但凡哪个地方出点问题，他都无法活到现在。他本来应该在那栋楼下被乱枪打死。

『你以后再也没办法站上台面。变成通缉犯的感觉怎么样?』

「还不赖。」他耸耸肩。

『杀掉那个人呢?』

什么?他的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

『有觉得满足吗?』昌彦见状补了一句。

「并没有。」

『毕竟还有四个。』

「不是那个问题。」修平叹出一口气。「杀了他有什么用?」

『没用你还去杀?』

「复仇不就是这样?」他冷哼一声。「明明知道毫无意义，还是刻意忽略这一点。」

『你不是想杀他们吗?』

「怎么可能不想?」

对话完全陷入了死胡同，轮到广泽昌彦叹出一口气。他朝后座丢了一根袋装坚果棒，修平伸手接住，安静的车厢内随即充满了咔咔的咀嚼声。

『下一个人的信息，我找到了。』

咀嚼声很快停止了。

「在哪里?」

修平通过上方的镜面看到他的眉头皱成一团。

『你在想什么?先回去做个检查。」

「——纱织呢?」

『不在那。』他犹豫了片刻，『——但是有消息了，她现在应该还活着。修平垂下眼。就算只是空穴来风，他也稍微觉得有了希望。

『别急。确定你还能行动之前，别轻举妄动。』

『实在没办法你就借借其他人的手吧。』他补了一句。

那自然不必说。修平还没有那么自不量力，如果自己办不到当然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只要还没有接到妹妹的死讯，把她带回来就是最优先的事项。不过，就算这么说，雇佣他人为自己卖命需要花的钱不可能少，他可能可以用那种方式处理掉一个，却不可能处理掉五个。但是自己去幹就不一样了。没有那个能力就多磕点药，就是这么回事。

修平降下车窗，让强风拍打自己的脸。他这才开始意识到身体累积的疲惫，于是闭上被风扎得刺痛的眼睛，试着小憩一会。

......

——喂，到了。

修平缓缓睁开眼。窗外是熟悉的莱拉生物科技的太阳能外墙。天空已是黑漆漆的一片，看来时间不早。他跟着广泽昌彦下了车。

「去哪?」

『检查啊。』他领着修平走进正中间摆放着一台机器的房间。

修平按照要求慢慢躺下去，稍微觉得有些舒适。周边站了几名看起来像医生的人，现在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有什么好看的?他有点想吐槽，但有不太想跟这些人开口，便闭着眼等待着检查开始。『毕竟是无创技术，时间可能比较久。应该会有点困，无聊的话就睡一觉。」不一会，一股混乱的感觉冲上他的脊髓。

......

修平睁开眼时，检查已经结束了。自己真的睡着了啊。他从装置上爬起身。

几名身穿白大褂的几个人正在和广泽昌彦窃窃私语些什么。昌彦点点头。

『适应性还不错。要吃那个药没问题，但还是控制一下用量。我稍微针对你的情况改动了一下。』他递出的药丸在外观上和之前给的没什么区别。

「谢谢。」修平半信半疑地接过那个袋子。他们的表情就像是在掩饰着什么想法，也许修平其实不适合吃这个药。

不过也别无他法。「关于目标——」

『记忆市场。」广泽昌彦打断了他的话。

修平很吃惊似地瞪大眼。「哪座城?」

『就在这里。」

修平听言，转身就要离开，但被广泽昌彦一把抓住肩膀。

『急什么?那人现在不在。』修平看向墙上挂的钟。时针已经越过了数字11，确实有些太晚了。

「……展开讲讲。」

广泽昌彦拿出来几张纸，递到他面前。

『我现在要加班。这个是托别人查出来的，你自己看。』

「花了多少钱?」修平接过那些纸，低头看着它们。

『他欠我点人情。』

「那可麻烦了，我也欠了不少。」他呼出一口气。要是他报个很大的数字，自己也很头疼。

『我也就能帮你到这里。你拿着回去休息吧。』

「谢了。手机别开静音啊。」渡边修平将摆在一旁的那件轻质防弹外套披回身上，拿着资料走出了房间。

广泽昌彦目送着他离开。

『怎么样?』一旁的人问道。

『没什么问题。』待修平走远后，广泽昌彦也向门口走去。『他应该能处理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