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因为故人今日?在此地重逢的?原因,还有纪宛晴眼下修为竟分毫不逊色于司予栀和叶含煜,如?今已是炼虚境巅峰,不日?便要晋阶羽化境。
大?概一百年前,温寒烟听说对方做了?潇湘剑宗的?宗主。
她在最初惊讶之余,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何?必如?此客气,若你喜欢,唤我‘宛晴’也好。”纪宛晴扶了?一把腰间长剑,在温寒烟身侧坐下。
顿了?顿,她似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问,“可?以像从前那样叫你‘温师姐’吗?”
温寒烟感觉纪宛晴语气比从前沉静了?许多,少了?几分深掩于娇俏之下的?谄媚,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场。
“随意便好。”她应了?一声。
两人并肩坐于树荫下,一时无话,斑驳的?光影透过细碎的?叶片间隙,洒落在两人肩头?。
“季青林陨落了?。”
纪宛晴冷不丁开口打破沉默,“他?被困在悟道境巅峰两百年,寿元耗尽,上个月死在洞府里。”
时隔许多年,再听见“季青林”这个名字,温寒烟第一反应竟然是陌生。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这三个字究竟指代了?什?么人,闻言沉默下来。
温寒烟没有开口,纪宛晴却似乎并不意外。
她轻轻笑一声。
“算了?,不说这个,想必你对他?也并不关心。”
纪宛晴没有说,季青林直到陨落前的?最后一刻,身侧都摆着一枚梨花发簪。
这么多年,他?似乎终于渐渐意识到自己曾经错过了?什?么。
但他?想通得太晚,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他?心里的?那个人,早就行过万重山,不再在原地等他?了?。
那年见证了?云澜剑尊的?陨落之后,纪宛晴自九玄城浑浑噩噩回到潇湘剑宗。
她成夜成夜地失眠,每每闭上眼睛,就是许多重复的?画面来回在眼前绕。
时而是云澜剑尊死不瞑目、血肉模糊的?惨状。
时而是裴烬杀气腾腾,气势冰冷的?凛冽。
但更多的?时候,是另一张和她极为神?似的?脸。
还有温寒烟的?那几句话。
‘剑修的?剑,是立身之本,不应被这样对待。除非身陨道消,否则永远不要松开手。’
‘不是每一个修士,凭借灵丹辅助,都能在短短十余年之内结成金丹。’
‘好自为之。’
那时候纪宛晴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
这修仙世界神?奇归神?奇,却也太落后,寻常时候梳妆打扮,用的?竟然是铜镜,根本什?么都照不清楚。
这样模糊不清的?样子,她愈发觉得这张脸陌生,陌生之余又觉得熟悉。
太久了?,她快要渐渐地忘记她在现实?里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是人总是要向前看。
温寒烟说得对,与其拘泥于一本小说里天雷滚滚的?剧情?,她不如?努力一点靠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站稳脚跟。
她有女主光环。
正因如?此,她并不比任何?人差。
“温师姐。”
纪宛晴望着拥挤的?人潮,这世界太真实?,而她又在这过分真实?的?环境里生活了?两百多年。
有时候,她真的?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
“九州之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温寒烟看向她。
“你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纪宛晴愣了?愣,倏然一笑。
“也是。”
她似是彻底释然了?,浑身情?绪都愈发放松下来。
“温师姐,有一件东西,我很久之前便想给你了?。”纪宛晴自芥子中祭出?一枚玉简,塞到温寒烟怀里。
她眨眨眼睛,分明是很相像的?眉眼,这细微的?动作却折损了?几分寒凉,仿佛又有几分回到从前。
温寒烟神?识探入玉简,须臾,面无表情?地退了?出?来。
她一言难尽地看着纪宛晴,“这……”
“修炼太枯燥,这么多年以来,除了?早日?破碎虚空到更广阔的?天地看一看之外,支撑着我的?只剩下这个爱好了?。”
纪宛晴笑眯眯对上她视线,“方才酒肆里的?故事,你应当也听见了?吧?”
她伸出?手指戳戳玉简,语气更热络了?些,隐约染上几分诡异的?热切。
“都在这里!这些可?都是我这么多年以来亲手写的?,主角就是你和裴烬。”
虽然换了?个世界,但是她的?爱好还是没变。
可?惜修仙界的?人不懂娱乐,没人写小说给她看。
身在冷圈的?感觉懂得都懂,被磨得没办法?,她只好自割腿肉,亲自产量了?。
温寒烟:“……”
两人辞别,空气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温寒烟指腹按在冰凉的?玉简上,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到了?芥子里。
习惯了?身边总有人吵吵嚷嚷,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令人稍有些难以适从。
但时间过去?了?太久,没有人会?真正停留在原地。
叶含煜做了?九州第一炼器师,司予栀做了?东幽家主,即便是有心,也无力再陪她走遍九州,整日?欢声笑语。
她身边到底还是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枝木间光影摇晃,似是有风拂过,温寒烟缓缓闭上眼睛。
今日?天气好,在此地打坐静心再合适不过。
她眼睑轻阖,枝叶交错投下的?光斑顺着眼皮流动,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像是有意在挑逗她。
温寒烟面不改色忍耐半晌,那晃动的?光斑却不仅半分未曾收敛,反倒摇曳得更厉害。
她并未睁开眼,并指弹出?一道灵力,不偏不倚打响那片磨人的?叶子。
灵风徐徐穿过密林,光影依旧摇曳,那片叶子牢牢粘在枝头?,招式却在无声中被化解。
温寒烟拧眉睁开眼睛。
她如?今已是归仙境修士,虽说方才并未用处全力,可?这世上能够接住她一招的?人,并非不多,而是根本没有。
脑海中却陡然划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念头?,她浑身一僵,猛然抬起头?。
树影横斜,日?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木倾斜下来,柔软的?衣袂悬垂下一角,乌润墨玉腰牌随着清风摇曳。
一道玄色的?身影逆光倚在树冠间,姿态懒散,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单手枕在脑后,在温寒烟的?角度,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望见光晕勾勒出?他?锋锐的?轮廓。
温寒烟呼吸一滞。
分明被光晕朦胧得一片模糊,可?她心脏却猛然间紧缩了?一下。
就仿佛那剪影,她曾经见过千千万万次。
许是她的?目光太不加掩饰,却又只是盯着看不说话,那道靠在树间的?身影微微一动,直起身来。
“这么久不见,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看风景。”
话音微顿,那人嗓音慵懒,声线里染着点很淡的?笑意,“莫非是在等我陪你?”
这声音落入耳中,宛若石子坠入沉湖,瞬时间激起千层浪。
温寒烟指尖捏住袖摆。
“你……”
下一瞬,那人翻身自枝木间一跃而下,衣袂如?水翻飞,一股熟悉而淳厚的?乌木沉香铺天盖地氤氲而来。
一只干燥温热的?手落在她发顶,小幅度揉了?揉。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裴烬垂眼挑起唇角,语气一如?既往不算正经。
“这么多年没见,难不成已经彻底将我忘了??”
他?还未收回手,手腕便被一只手用力攥紧了?。
直到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温寒烟才恍然间落在实?处。
“我是该忘了?你。”她嘴角忍不住上扬,视野间却瞬息之间一片模糊,“是你选择让我忘了?你,所以我也要让你忘记我,这样才够公平——可?你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时候,她选择的?分明是成全。
裴烬为她而死,她怎么能狠得下心来,那么自私地让他?吃了?两百年的?苦功亏一篑。
她的?确想再见他?一面。
但她做不到。
“唔。”裴烬含混应了?一声,乌浓稠密的?睫羽垂下来,那双乌润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另一个人的?剪影。
他?手腕间传来的?力道极大?,简直要将他?好不容易恢复的?右手再次捏碎。
裴烬指尖蜷了?蜷,却并未挣扎,也并未像往日?那样浮夸喊痛,就这么任凭她依旧不断地加大?力道,大?到指节都开始发颤。
下一瞬,他?反手扣住温寒烟的?手。
“好像过去?了?很多年。”
裴烬顺势将手臂搭在温寒烟肩膀上,像是一个将她揽在怀中的?姿势。
“这么多年,我浑浑噩噩,一直在睡觉,将从前缺的?觉一口气全都补了?回来。”
裴烬语气不疾不徐,“睡了?这么久,我也做了?很多梦。”
他?稍低头?,斑驳的?光影在他?俊美立体的?面容上移动。
裴烬薄唇微翘,眸底却漾着正色。
“但是每一个梦里,都没有你。”
温寒烟抿唇抬起眼,对上他?狭长戏谑的?眼眸。
“我还是更喜欢那个,能够见到仙子的?梦。”
裴烬伸出?另一只手掐了?一把她的?脸颊。
“嗯,瘦了?些。不过——”
他?手指向下,稍用力撑了?撑她唇角。
“故人重逢,难道还不足够搏美人一笑?”
他?话声刚落,怀里便钻进?一个白色的?影子,用力得几乎要钻到他?胸腔里去?。
温寒烟力道太大?,甚至将裴烬撞得倒退两步。
他?愣了?愣,本能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接了?个满怀。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两百年前那场大?雪。
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温柔的?梨花香之中。
那时候,他?离她那样近,却又那样远。
可?现在,他?终于能将属于他?的?那朵梨花珍藏在怀里。
裴烬一边拥紧了?她,一边如?初见时那般揶揄她,“这么热情?。”
他?一笑,夸张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一般,语气里却尽是掩不住的?笑意,“投怀送抱?”
温寒烟懒得理他?,她用力地拥紧了?他?,近乎要将这两百年来没有用尽的?力气一口气发泄在今日?,整张脸都埋在裴烬漾满了?木质沉香的?怀抱之中。
她声音透过衣料传来,闷闷的?,略微失真。
“你不是要飞升么?”
裴烬半个身子都压在温寒烟肩膀上,他?身量太高,身材也太过优越,只微倾身,便带着温寒烟一同重新坐回那破败倾頽的?浮屠塔顶。
轮回九九八十一世,二百余年,他?稀里糊涂过了?八十世。
直至最后一世,终于窥见转机。
有一个声音冥冥响在心底,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地方想着他?,却甘愿沦陷于永世孤寂,只为成全。
他?几乎拼了?命,只为将尘封的?前尘往事寻回来。
世上大?多人都信奉着向前看,他?却偏要回首望。
即便那时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但他?心口燃烧的?情?绪告诉他?,为了?这个人,即便他?永世不入轮回,他?也心甘情?愿。
但这些话太肉麻,他?不想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飞升上界有什?么意思?”
裴烬语气悠悠的?,“陪着我的?绝色美人看风景,难道不是有趣得多?”
说是看风景,远处的?风景却无一人问津。
四目相对,日?光在空气中无声穿行。
时间仿佛在这一片方寸大?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拉长。
“方才你问我,是不是在等你。”温寒烟盯着他?,冷不丁道,“若这一次我说‘是’,你还会?走吗?”
许多话,她无意间错过了?一次,再也无从开口。
眼下无论是不是一触即碎的?幻梦,她都不要再重蹈覆辙。
裴烬一听,眉梢轻挑。
他?一偏头?,故意装作听不明白,“走?走去?哪。”
听他?语气,温寒烟便知他?又在逗他?,冷着脸再也不说话了?。
他?分明同为归仙境修为,耳力目力俱佳,这么近的?距离,她才不信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裴烬一只手揽着她肩膀,另一只手屈肘搭在膝头?,支着额角看她。
白衣女子比从前看起来成熟了?些,眉眼已彻底长开,如?皎月般泠泠的?眼眸,漾着许多比日?光更耀眼的?光晕。
她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归仙境大?能,这很好,在他?不在她身边时,她未曾消极颓废,而是不断地向前走。
但更好的?是,在他?眼前,她始终是这副样子。
见她眉眼间神?情?生动,裴烬忽地笑开。
“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裴烬薄唇微翘,“如?今我该身处之地,唯有你身边。”
温寒烟没想笑,唇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
尽管只是很浅淡的?弧度,却似初春消融的?雪,染上梨花的?柔软。
她问他?:“这一次,你又打算跟多久?”
裴烬佯装沉吟,良久,似是总算想到什?么,掀起眼皮看她。
他?并未立即回答,反而提及了?个毫不相关的?话题:“美人师妹,你占了?我那么多次便宜,只换你这一次听我的?。”
温寒烟不置可?否瞥他?一眼:“愿闻其详。”
下一瞬,她便被用力拥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发顶上落下裴烬的?吐息,还有他?慢悠悠蕴着笑意的?声音。
“此生此世,寸步不离。”
她说她要的?从来都是今生。
那他?欠她的?,只好用余生去?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