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批判的过程,也是升华的过程。
在这里,欧晓乐学会了脱口秀演员之间特用的批判的方式。他们会直接表达:“这个梗不好,我觉得可以这样改……”
尤暨是个社恐。如果没有读稿会,他一整天可以一句话都不说。他在台上表现出的轻松和开放,和真实的自己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在欧晓乐之前,他也给师弟师妹们改稿子。但是他会用邮件和微信的方式,努力避免面对面的语言交流。
演员把自己写好的稿子发给他,他修改之后再发回来。一来一往,像是老师在线上给学生批改作业。
但是欧晓乐拒绝用这样的方式。
上读稿会的第一天,她就爱死了这个场合和这里的气氛。每个人都嘻嘻哈哈的,放松地做着艺术上的争论。每个人都无私地贡献着更好的想法。
在这里,欧晓乐不仅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也感受到了未来的压力。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选择了单人喜剧,可这背后的付出,仅仅靠自己可是不行的。
她见识过尤暨修改后的稿子。她心悦诚服,甚至有些崇拜。
尤暨给她改到第二篇的时候,她就大咧咧地要求尤暨,到公司来面对面地给她讲。欧晓乐为了说动尤暨,还编出了自己有“阅读障碍”这种毫无可信度的谎言。
无奈的尤暨只好来到公司,在读稿室里为欧晓乐改稿。他修改后的稿子被欧晓乐当众讲出来,请其他演员和编剧再去揣摩和捶打。尤暨默不作声地听着,再写再改。
欧晓乐第一次登台表演后,就开始大大方方地喊尤暨“师父”。这个称呼在新式的喜剧文化公司显得暨腐朽又老土。尤暨不让欧晓乐这么叫他,他说我们又不是说相声的,不用这样。
欧晓乐却还是自顾自地这样叫他,还把他的微信名改成了“师父”。
很多喜剧演员在不演出的时候都喜欢一个人呆着。仿佛他们一生的能量都在舞台上释放了,离开舞台,他们就成了空壳。
乐起来公司里有很多在生活中不善言辞的喜剧演员,他们除了在读稿会上高频交流,在私底下,很少有交集。
尤暨就是这样的人,甚至比旁人更加孤独。
欧晓乐尝试在演出后请他吃饭,或者改稿前喝个咖啡,尤暨无一例外全部拒绝。他拒绝的语气简单明了,一点理由都懒得想。他直接说:“不去。谢谢。”
欧晓乐观察过尤暨,认为他不是社恐,而是“社懒”。一个真实的社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观众面前张口讲笑话的。尤暨明明在舞台上游刃有余。他就是懒得社交,懒得打破自己的孤独。
看着师父从自己面前高空坠落,欧晓乐的内心是极度崩溃的。她本想直接冲到医院看看尤暨是死是活,但是她的导演和经纪人死死拉住她,安抚她,让她无论如何要先去完成演出。
是啊,票都卖完了。今晚不是欧晓乐的专场,但是有她的段子。眼下,她是乐起来公司最红的艺人。肖红亚和她说过,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欧晓乐在半懵的状态里被同事塞进出租车,一口气拉到了演出的酒吧。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台。
她只是记得在黑暗的台角,幕布后,有人推了她一把,低声命令她:“晓乐,打起精神,该你了!”
欧晓乐上台后,下面的观众用笑声和掌声欢迎她。她心里一紧,那一下午都出了窍的魂灵才终于回到自己的身体。
当天的演出,导演团队破天荒地为她准备了提词器。一个临时找来的笔记本电脑开着屏幕,悄悄地放在距离她视线45度的前角。那上面,有她本场演出的几个关键点。
当天的演出还算顺利。欧晓乐是攒底的演员,演出结束后,已经到了晚上十点。
欧晓乐二话不说,冲出酒吧,叫了一辆车来到医院。
尤暨就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春天正是流感和呼吸道传染病高发的时节,医院里人满为患。欧晓乐穿过乱糟糟的急诊分诊区,来到留观室,看到头上缠着绷带、胳膊和大腿都用夹板固定的尤暨。
他坠楼时的衣服已经不在身上了。不知道是谁帮他换上了条纹的病号服。他闭着眼睛躺着,右手手背上扎着针,一瓶液体从高处流下来,通过输液管进入他的身体。另一只手上戴着一个塑料手环,上面有一个编号:433。
欧晓乐不明白尤暨为什么躺在留观室里,还是在留观室的过道里。这里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正规的病房。感觉躺在这里的病人随时都有被蒙上白布的危险。
欧晓乐跑去护士站问,护士已经被前来就诊的发烧患者搞得头晕脑胀。她根本无暇听欧晓乐在说什么,她也不知道在欧晓乐飞快的语速中提到的“尤暨”是哪一个。
就在欧晓乐快要发怒的时候,一个年长一些的护士过来问她:“你说的是不是今天下午120送来的那个小伙子?跳楼的那个433床?”
这句话一出口,刚刚还乱糟糟的分诊台顿时低了好几个分贝。听到“跳楼”两个字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巴。他们支棱起耳朵,在不同的角度偷偷瞄着欧晓乐,好奇地等着下文。
欧晓乐注意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她尽可能地淡定地回答:“就是他。”
年长的护士说:“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要住院做下一步的检查。骨科病房全满了,明天才有床,明天下午会送他去骨科病房。”
欧晓乐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追着问:“他的命保住了?不会死了吧?”
护士反问欧晓乐:“你是他什么人?”
从下午开始,欧晓乐就被警察反问。到了医院,还要被护士审。欧晓乐忍着不快,说:“我是他同事。”
护士所答非所问地对欧晓乐说:“那你还是尽快通知他家里人来医院吧。他身上多处骨折,要做手术。还有,他的脑子也受了伤,具体情况要明天找脑神经的大夫会诊后才知道。”
欧晓乐追问:“会很严重吗?”
护士说:“这怎么说呢?也许检查完没事,就是脑震荡;也许摔坏了就成植物人了。”
欧晓乐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护士又和她说了一遍:“赶紧联系他家里人吧。他有没有医保?你们先去帮他把住院手续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