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长长的棕色耳朵从一片野生薰衣草丛中冒出来,它们在紫色的花朵中转动几秒后又缩了回去。又过了不到两分钟,它们再次出现在花海中,只不过是出现的地点距离刚刚它们待过的地方相隔7米远,它们像刚才那样朝着四面八方转动后再次消失不见,一分钟后再次出现
一棵枝叶繁茂的水青冈下,索菲亚阿纳托利诺瓦克耐心地等待着猎物再次出现,她的左手握着一把紫檀做的反曲弓,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捻着一只带着倒钩箭头的铁箭,箭头一周前刚磨过,黑色的边缘透着锋利的寒光。
索菲亚湛蓝的眼睛像她等待的猎物一样转动,她不停地来回扫视着猎物最后出现地点周围20米的区域,这五年她已经学会了如何捕猎,她清楚它们的习性,谨慎的野兔可能会不停地试探,甚至从不同洞口探出耳朵观察这个世界,只要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它们会立刻放弃这片区域,四通八达的地下隧道让它们能随意选择用餐的地点。
野兔们精心构建的地下世界成了它们的保护神。
作为捕猎者,索菲亚没有赤狐和欧洲猞猁天然的保护色,但她有四脚动物们难以匹敌的大脑,她一动不动地蹲在草地里,耐心地等待野兔自己从洞内走出来。
这只野兔比索菲亚捕过的所有兔子更谨慎,它磨磨叽叽地花了十多分钟才确认了安全。当索菲亚看到它毛茸茸的耳朵定在紫色的薰衣草中停留了超过一分钟后,她知道距离兔子现身不远了。
当野兔的耳朵再次消失后,索菲亚悄悄地将右手的箭搭上了左手的弓,她把弓拉开一半,蓝眼睛像刚刚一样左右扫视着观察野兔可能出现的每一片区域。
终于,野兔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它出现在刚刚它消失的位置,直立的耳朵虽然还在不断转动,但看上去不像十分钟前那么紧张到绷直。
棕色的耳朵在薰衣草地里慢慢地移动,它走两步停两步。
真是一只谨慎的兔子。
索菲亚心想,她的箭头指着那双耳朵下方几厘米处,虽然她只看得到两只长长的耳朵,但根据以前的经验她可以轻易猜测到它的身子藏在哪里。她现在已经可以铁箭离开弓弦,可她还想在等等,她希望野兔走出草丛的保护能看到它,她会更有把握。
那只野兔慢慢吞吞地在草丛中移动,它时不时地还倒退两步,它看上去十分纠结,似乎每前进一步都要下巨大的决心。索菲亚继续保持着耐心,她的呼吸十分缓慢,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睛和手指上。
终于,野兔的脑袋出现了低矮灌木林的边缘,它长着一双棕褐色的大眼睛,水灵灵的让索菲亚想起小时候玩过的弹珠。它的鼻子快速地抖动着,贪婪紧张地呼吸着草丛外的空气。
索菲亚悄无声息地把弓拉得更大了。
野兔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后跳出了草丛,它两只后腿踩在裸露的黄土上,它缩着两只短短的前肢,挺着腰站起来
“嗖”
黑色的铁箭带着凌厉的风声划破天空,箭头穿透了野兔的腰,对穿而过时带起一片血浪。濒死的野兔倒在地上扑腾着两条结实的腿,它如玻璃弹珠般的棕色眼睛失去了光泽,当索菲亚走出水青冈的遮蔽时,野兔已经一动不动了。
索菲亚跨过野兔的尸首,捡回了自己射出去的铁箭,她将箭矢放进拴在腰侧的牛皮口袋里,里面还装着两只同样锋利的铁箭,她调整了一下皮口袋的位置,拉紧了袋口的松紧绳。然后她走回来,提着野兔的耳朵将猎物拿到自己眼前。
她看着这只巨大的兔子,它壮得像只小狗,兔子的毛很黄,说明它是一只经历过风霜的老兔子了。她掂了掂手里的重量,发现这兔子喜人的重。她取下左肩上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根细绳,她把兔子的后腿绑在一起,将绑着兔腿的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自己的挎包带上,兔子头足颠倒地挂在她的身后,新鲜的红血顺着长长的耳朵滴落到地面上。
索菲亚带着猎物踏上回家的路,她辨认着自己来时做的记号,小心地寻找出自己来时的走过的路。路上,她看到了一些欧蓍草,便拔了一些放进挎包里,后来她又看到一片低矮的灌木上结着黑色的浆果,她拔了一颗含在嘴里,未成熟的果实在牙齿的摩擦下迸发出难以言表的苦涩。索菲亚五官纠结在一起,她迅速地吐掉了流着深色汁液的果实,蹲在地上不停地吐着口水,她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舌头,直到舌头上苦味淡了一些才继续往前走。
她走到了下一个标记点,她取出小刀在树干上刻上新的标记,她刻了一个小写的b和一个箭头,箭头旁写着阿拉伯数字100:b指代浆果,箭头指代方向,100表示从这里去要走多少步。她想着过一周她可以再来看看,那些浆果已经露出成熟的颜色,也许一周后它们就不会如此苦涩了吧。
索菲亚继续往前走,一个小时后她终于走出了森林。森林外是一条长满杂草的公路,公路对面还有一栋白色的石头房子不过那里已经没人居住了。一棵20米高的阿勒颇松树立在房子的前面,索菲亚此时正站在松树的正对面,她就是凭借这棵树确定森林入口的。
出了森林后,索菲亚转向公路的左侧,她顺着公路又走了一个半小时,路上她看到几辆被遗弃的小轿车,车窗户被打破,车里空空如也,连座椅都被拆走了。她继续往前走,跨过几具散落的白骨,人类的骨头裸露在公路上无人收殓,过路的食腐动物剃光了骨头上的每一点肉腥,然后把无法消化的老骨头随意地扔在了原地。
索菲亚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像一个杂乱无章的停车场,废弃的车辆乱作一团,和刚刚在路上看到的小轿车一样,这些车子都是空的。有的车里还摆着人类干瘪的尸骸:一个老太太的遗骸躺在一辆奔驰轿车的后座上,后座的窗户没有被打破,只有地上行走的食腐动物吃到了她的肉,她干瘪的头皮上还粘着一些像杂草一样的灰色头发。
“日安,塔纳托斯夫人。”经过那辆奔驰车时,索菲亚想起今天还没向车内的夫人问好,她隔着窗玻璃向车里的遗骸招手,然后继续向前走。
经过十字路口,她看见了一个醒目的大型广告灯牌,上面张贴着r5广播电台2044年春季的新企划:右下角滑稽富态的主持人咧着一口白牙侧着身向左伸出双手,几个穿戴得像肥皂剧演员站在左上角做着夸张的表情,他们和主持人之间还有一个穿戴正常的男人,他看上去斯文有礼又有些腼腆,在广告牌的最上方写着:“讲出平凡人的不平凡,2044最真实的人间故事。”
索菲亚在广告牌下向左转,她再次进入了一片茂盛的森林,她走过一棵百年的紫杉,转过几个造型奇特的大石。紧接着她用手拨开眼前的一片灌木丛,一块低矮平整的台地出现在她眼前。
台地上立着三座木头搭的简易房子,它们看上去像维京人的长屋,有着三角形的顶棚,只不过顶棚不是木头搭的,它们由一片片集装箱铁皮组成,下雨时雨点打在铁皮上声音极大,刚搬进来时正好碰上了连续下雨的五月,索菲亚被吵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觉。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到了7月,湿热的暑气把屋子里蒸成了桑拿间,没有人能在七八月的白天待在屋子里,每到夏季,留守的人们会在森林里度过白天,即使森林滋养的蚊虫让他们同样难熬。
三座长屋有两座是宿舍,在这里人们按照性别住在不同的长屋里,即使是夫妻睡觉时也必须分开。剩下的那座长屋既是储藏室也是工作间,它是营地内唯一的室内公用区域。长屋后面还有一小片被翻过土的田地,里面种着西红柿和玉米。田地旁还放着几个大木桶,它们没有盖子,被摆放在无树木遮挡的地方用来收集雨水。在长屋前面有一座巨大的篝火,篝火旁摆着几张皮革,两条原木,平时人们就是在这里用餐、谈事。
“索菲亚回来了!”一个稚嫩的童音冲破了营地的寂静。小男孩开心地朝索菲亚跑来,他蹦进了索菲亚的怀里,看到她身上挂着的野兔时圆圆的小脸笑得更开心了,“索菲亚给我们带兔子回来了!”
“乔瓦尼,其他人都回来了吗?”索菲亚笑着抱了抱小男孩,小男孩的拥抱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很快就开始挣扎着要逃出索菲亚的怀抱,索菲亚识时务地松开了手。
被叫做乔瓦尼的男孩跳出索菲亚的怀抱后站直了身子,他做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像一个士兵一样开始汇报工作:“报告诺瓦克上校,勒菲弗尔上校、拉茨上校、克里斯多洛普洛斯上校已经”
“好了,乔瓦尼中士,马尔库上校需要你的帮助。”带着东欧腔调的男音打断了乔瓦尼的汇报工作,乔瓦尼和索菲亚同时转头,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拄着一根粗木头缓慢地向他们走来,他穿着一条肥大的喇叭裤,裤子的左腿随风飘扬,布料下没有血肉,他是个残疾人。
“是,贝斯法米尼将军!”乔瓦尼向着来人敬了礼后踏了一下地板后转身,他转身时表情严肃,似乎是接到了什么重要的指令。
“嘿!等等。”索菲亚叫住了乔瓦尼,乔瓦尼缩回迈出的步子,又踏了一下土地后转向了索菲亚,他抬起头,敬了个军礼。
“诺瓦克上校,请问有何吩咐?”
“把兔子拿给马尔库上校,中士。”索菲亚解下绑着兔子的绳子提着兔子的耳朵递给乔瓦尼。
“是,诺瓦克上校。”乔瓦尼拿过兔子敬礼后转身踏着正步离开了,这次他真的走了。
“亚历山大,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乔瓦尼走后,索菲亚快步走到亚历山大贝斯法米尼的身边,她伸出手想要搀扶住他没拿木头的那只胳膊,贝斯法米尼摇了摇头,用力甩开了她伸来的手。
“我还没到不能自理的地步。”亚历山大贝斯法米尼强硬地说,他固执地要靠自己的力量走向不远处的一条横卧的原木:那条原木是营地的户外座椅。
索菲亚看着他每走一步额上都流出了豆大的汗珠,她有些担忧地望着亚历山大,他看上去远没有他的语气那般强健。
终于,他们走到了那根原木前,贝斯法米尼摸着木头艰难地坐下,他依然强硬地拒绝了索菲亚的帮助,坐下后他喘了一会儿,他从衣兜里掏出来一根白色的旧手绢开始擦汗,手绢上绣着一个不太好看的黄色向日葵。
“你应该多休息。”索菲亚取下腰带上装着箭的皮口袋放到了脚边,她看着亚历山大的腿轻轻地摇头,“到处走动只会让伤口恶化,你会把你自己拖垮的。”
亚历山大没有搭话,他看着人们在营地前走动,人们不时会把紧张的目光投向他们,当他们的目光与自己对上时,亚历山大会微笑着向他们招招手。
“与其担心这个,”亚历山大慢慢地开口,“不如担心我们能不能活过下个礼拜。”他伸出右手,指着就近的一间木屋,“长屋里有一多半的床都是空着的,现在营地只剩下11个人,这还包括一个孩子。”他向着乔瓦尼离开的方向偏头,“以及一个残废。”他又指了指自己。
“亚历山大”
“等我说完。”亚历山大伸手示意索菲亚不要打断他,“我已经派勒菲弗尔和马丁少校谈过了,他愿意接纳一部分人,所有的意大利人、法国人,包括乔瓦尼。但他们拒绝一切的斯拉夫人。把这些人减去后我们还剩下4个人需要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你、马尔库、克里斯多洛普洛斯、拉茨。”
索菲亚张了张嘴又想说话,亚历山大摇摇头,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用考虑我,就算汉娜比安奇还在,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他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伤口处已经有坏疽的迹象了,我要回到上帝的怀抱里了。”
“什么?”亚历山大的话像晴天霹雳一样打得索菲亚胸口直疼,泪水爬上了她的眼眶,亚历山大看着她明亮的蓝眼睛因为伤心而湿润,他不忍地低下头,轻轻地叹息一声。
“说起来,我并不觉得难过。想想过去六年我们过的日子,这里简直就是地狱。所以,看到伤口处变黑时,我真没那么伤心。”亚历山大拍着索菲亚的肩膀,他弯起嘴角,虽然今年他已经72岁了,但深邃的眉眼间还能恍惚看到年轻时的硬汉模样,“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他又一次重重地叹息,“如果不是我当时坚持着要带你来巴塞罗那磨练一下,你也许会比现在快乐许多吧。”亚历山大灰绿色的眼睛里充满忧伤和后悔,“我很后悔当时带你来这里,也很遗憾这些年我们没能回去。”
“那时没人知道会发生核战争对吗?”索菲亚吸了一下鼻子,她强迫自己对着亚历山大微笑,但勉强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好孩子。”亚历山大叹息,他摸了一把自己花白的头发,苦笑起来,“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就像你母亲一样。”他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该提起她。”
“没事。”索菲亚笑着回答,这次是一个真诚的来自内心的微笑,“我很庆幸她在2038年夏天就走了,她没有看到世界末日,也没有去经历它。”
“是啊,她真是个幸运的女人。”亚历山大感叹道,“度过了一个潇洒惬意的人生,在审判日出现前就赶着回到了上帝的怀抱,真幸运。”
亚历山大贝斯法米尼的思绪飘到了几十年前的夏天,一个才华横溢的学生,一个明媚动人的女人,她像是花园中最艳丽的那支玫瑰,在花朵盛放的日子傲视群雄,她又像是一只欢快自由的黄鹂,在高歌一曲后选择了悄然离去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位学生,他曾经期望她能在世界的舞台上大放光彩,然而她却在巅峰时选择了婚姻和平凡的生活。
最让自己得意的学生主动放弃世界的舞台这件事严重刺激了渴望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亚历山大,他自己就曾为了梦想错过了一生挚爱,眼看着自己的学生即将成为一代传奇,她却因为一个男人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亚历山大一怒之下斩断了与学生的所有联系。
直到几年后亚历山大得知了学生病故的消息。
他出席了学生的葬礼,在葬礼上他看到了一个哭得泪眼婆娑的小女孩,女孩的眉眼像极了回归天堂的故人。
后来他成了索菲亚的老师,索菲亚比她母亲更出色,她虽然不是一个坚定的东正教徒,但她吃饭前会向上帝祈祷致谢,她还是一个忠贞自爱的人,没有哪个帅男孩能让她神魂颠倒。
这一切都让亚历山大欣喜若狂,他抱着比以往更大的热情投入工作,他细心教导索菲亚,期待着她能成为超越她母亲的世界冠军。2043年12月29日,他们坐飞机从莫斯科飞到了巴塞罗那,他们原计划在2044年1月3日参加巴塞罗那的18世锦赛的。
为了让索菲亚发挥出最好的水平,亚历山大预定了三天的巴塞罗那郊区旅行,他们12月31日从巴塞罗那主城区兴高采烈地出发就是这次旅行让他们从核弹袭击的夜晚中幸存。
核战争后的巴塞罗那大区和其他地方一样陷入了地狱状态,幸存者开始为了生存互相残杀,当地人认为是俄罗斯射来的核弹,所有带着斯拉夫姓氏的人在接下来的两个礼拜内被屠戮殆尽,后来这种对外族的猜疑和仇恨甚至延伸到了非巴塞罗那籍贯的外地人,混乱持续到2044年年底才告一段落。
亚历山大年轻时曾当过特种兵,他在核弹袭击爆发不久就带着索菲亚逃进了深山,在森林里荒野求生了好几个月,他们现在一处湖泊生存,后来新的外国籍幸存者加入他们,他们在圣马加里达火山下的森林里发现了这块台地,从此以后,他们就把这里当作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