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曲元德却垂着眸一动不动,望着茶盏里的敬亭白露,出神地想着甚么。
良久,他闭上眼睛,“是,我要同她磕头认罪。我薄情寡恩,唯利是图,终有报应。”
曲元德起初不明白,如他这般冷情冷性、自私自利、在心眼里长大的狼心狗肺之人,老天爷为何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走入他的生命里。
当时只道是寻常,得到真心时尚不知其贵重,待到失去时,心好像缺了一大块。
彼时,他平静得一如往日,不曾流下一滴泪。
直到她去世的那个冬日,山茶花凋谢,余留光秃秃的枝干,凌然立在冷风里。他突然想到妗秋最不喜花凋之景,自然道,“把那残枝收拾了,莫让太太看到,不然又要伤心一阵。”
再回头,看见李管事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才恍然意识到,妗秋不在了。
那一瞬间,一阵陌生的钝痛不知从何而来,蔓延至四肢百骸……
如今想来,这才是他的报应。
“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虚伪至极的人。我不曾敬父母、亲兄妹;也不曾真正爱子女,哪怕是对于妗秋诞下的孩儿,也是如此。”曲元德抬眼看着清懿,语气像是陈述一段事实,不加修饰,“即便我装得再像,那所谓与亲近之人的感情,我全然没有感触。”
“寒微时,只想往上爬。后来甚么都有了,只觉索然无味。”曲元德淡淡说,“这商道是你母亲交托与我的,她即便恨我,却也晓得这把双刃剑只能交托在我手中,否则阖家都要遭祸事。你虽不信,我却还是要说,我一生都活得虚假,唯独对妗秋,是真心的。”
“真心?”清懿觉得可笑,“那你对岳菀呢?那与你自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后来家道中落沦落风尘的女子,难道你不是念及与她的旧情,与她暗通款曲,生下清兰?惹怒母亲后,你以为去母留子,不教人知道清兰的身世,便没有人知道内情了?”
这一刻,曲元德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即便是方才提及盐铁商道都不曾有这般分明的喜怒。
他眼底不加掩饰地闪过一丝厌恶,沉声道:“够了!我对岳菀没有半分私情,如若不是你母亲仁慈,连那孩子我也不会留下。”
“你这般厌弃岳菀,娶我母亲前她却是你心头的白月光,你因此冷落母亲许久。如今我母亲逝世,你又开始悼念她,你的真心,一文不名,微贱如草芥。”清懿冷声道,“你说你待众子女一视同仁的冷淡。可或许你自己也不曾意识到,你永远在追寻失去的东西。”
“大哥出生在你们恩爱时,于是你总待他有几分宽容。我出生时母亲正好得知你心有所爱的真相,于是你并不曾真心爱怜我。而椒椒的出生伴随着我母亲的死亡,你不愿接受这个真相,于是顺理成章地同意我带她回浔阳,哪怕一辈子不与你相见,你也不会想起这个女儿!”
清懿说到这里时,平静的情绪终于有一丝波澜,语气带着几分嘲弄,“曲大人,您真可笑,也真可怜。你曾同我说,母亲恨你,不愿入曲家坟。我却要告诉你,她临终前连一字一句也不曾留与你。说到底,你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客,哪里有值得她恨的分量?您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不恨我……”曲元德冷淡的面具终于破裂,口中呢喃着,显露出似有若无的狂态。良久,他猩红着双眼,从未如此失态地怒喝:“你住嘴!”
“你无非是想激怒我,好筹谋你想要的东西罢了。”曲元德竭力按捺住心底狂涌的情绪,强行扯开一抹笑,“一条险之又险的财路,何必费这般心思?况且你一个女儿家,拿甚么筹码来与我谈判?就凭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女儿家又如何?你能做的我未必做不到,我也有我要守护的人和事,我也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目标。我不愿活在你这方宅子下,仰你鼻息过活。我不愿教我妹妹受尽委屈还忍气吞声。我不愿我母亲的财物落入奸人之手。这些理由,足够吗?”
“你又问凭甚么?我便告诉你。”清懿眼底暗藏波涛汹涌,一股冷然的气势油然而生,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就凭我这条命!”
“怎么?曲大人敢同我赌吗?我知晓盐铁商道的那一刻,就已然与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无论内情如何,外人只知道我们是同气连枝的父女,我说的每一个字,走的每一步路,都与你息息相关!”清懿声如寒冰,“曲大人近年来越发觉得盐铁商道不够顺畅了罢?忘了同您说,里头到底有浔阳的人,念着旧主的情呢。”
曲元德自诩城府深沉,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女儿要挟,且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是虚张声势。
或许,她早在回京前,就已经布好了局,等着他入网谈判。
看似弱势,只能以性命威胁逼他让权,实则是警告他,他的性命也在她手里握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果然是我的女儿,这副蛇蝎心肠,像极了我。”
曲元德喉头发出沉闷的笑,目光暗沉不明,他缓缓道:“杀你,你以为我不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