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鹭鸶(2 / 2)她每天都记不住我是谁首页

乔朗还想再说些什么,乔玥就猛地起身:“还吃不吃饭的,菜都凉了!”

小木桌上的作业本都撤了,换上了几盘菜,上面用海碗盖着,一看就是刚从热锅里端出来的。

今晚母亲上夜班,不回来了,饭菜是乔玥特意给他留的,妹妹一向很懂事。

乔朗也就不好再训她了,走到桌边将碗掀开,乔玥给他盛了碗白米饭,他接过来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乔朗将碗筷洗了,拎着衣物和洗漱用品去了澡堂。

四合院没浴室,大家平时都去澡堂子里洗,其实院子里有水龙头,现在又是夏天,有些大老爷们儿直接就拎着水管冲冷水浴了,邻居家那个卖串的大叔就是这么做的。

乔朗干不出这事儿,院子里不止住了他妈和妹妹,还有别的妇女,大叔老笑话他穷讲究,跟大姑娘似的抹不开面子。

乔朗也不跟他争辩。

一切弄完已经快十二点,乔朗明天一整天没课,最近是考试周,专业里的同学都在疯狂复习,他不用,知识都在脑子里,但他还是闲不下来,明天已经找好几份临时兼职,晚上还有书湘的家教课。

书湘。

一想起这个名字,乔朗脑海里就划过女孩的面容,还有她黑瞳里一闪而过的顽皮笑意。

他将手臂枕在脑后,望着上面的床板发呆。

他在家里的床也是上下铺,十五岁前,他一直是和乔玥一个房间的,她睡在上铺,后来大了,乔玥才搬去了隔壁和母亲睡,上铺被他用来放箱子和用不到的棉被。

乔朗忽然感到骨头疼。

这种疼痛在青春期抽条时经常发生,他那时半夜经常被疼醒,仿佛骨头缝里生长出了无数小刺,他就跟雨后的春笋似的,一年年地拔高,渐渐地,他双眼平视的范围内,由一张张人脸变成了脑袋顶。

渐渐地,他也要垂着眼睛看人了。

乔朗觉得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那句英文怎么说来着,对了,How time flies。

How time flies,时光飞逝。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是很矮的,精瘦精瘦,小学毕业那年,他还没有一米六,比同龄的女孩子还要矮。

别人都说,他长大了也长不高。

他不服气,拼命灌牛奶,跑步、做引体向上,就为了升初中时,不做班里最矮的人。

他家出事也是那年,小升初的暑假里,他记得很清楚。

那天他和一群男孩子去郊外的河滩游泳,其实那里禁止玩水,但孩子们才不管这些,昌州的夏天太热了,不在水里泡着,根本消不了暑。

当时的气温将近四十度,河滩上的鹅卵石被太阳烤得火烫,男孩子们几下就将T恤短裤脱掉,光溜溜地只剩一条裤衩,打着赤脚向温热的河水里走去。

乔朗那天潜了很久的水,他一向是小伙伴里潜水最厉害的,当他最后一次从河水里冒出头时,突然瞄到芦苇荡里有几只鹭鸶,正在那儿啄草根吃。

洁白的羽毛,尖锐的喙,纤长的腿,身姿特别漂亮。

孩子们一直玩到夕阳西下才回家。

乔朗拎着鞋赤脚走回家,却没看见母亲照常在厨房里忙碌,家里空无一人。

邻居将他带去了医院,在那里,他看见了被蒙着白布的爸爸,布料上一滩鲜红的血,像回来时看见的夕阳。

他妈妈搂着九岁的乔玥,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没有人告诉乔朗,他爸爸为什么会死。

他从大人们的闪烁其词与电视台的新闻里,逐渐总结出了部分真相,他开了将近二十年出租车的父亲,在他出去游水的那个下午,和母亲在家产生了口角。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两人过去总是吵,左不过就是那些因由,孩子们的学费、家里的贷款、今年要不要买车,或是上次去谁家吃酒写了多少份子钱,又没收回来。

哪个普通家庭的夫妻不会为了这些事拌嘴,父亲跟母亲吵了那么些年,也没真的动过气。

但那个下午,他父亲在开车等待绿灯的间隙,突然踩下油门直冲过去,车速从零瞬间飙升到180迈,正在过人行道的行人全部被撞飞。

车祸现场胳膊腿齐飞,全是断肢和鲜血,有一个路人直接上下半身断成两截,路口成了人间炼狱。

而他肇事的父亲在下一个路段,与一辆厢式货车发生严重追尾,被送去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他撞死了五个人,5死11伤,十多个家庭因为他一时的想不开,悉数破裂。

唐朵朵的妈妈和弟弟,就在五个死亡的受害者之中,她的弟弟才出生不久,是个四个月大的婴儿,被她的妈妈带回娘家,回去的路上,出了这场车祸。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对中年夫妇,以及一位买菜回来的老太太,她的老伴是一位刚退休的教授,正在家等着她回来一起做饭吃。

但她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

时至今日,乔朗也不明白,当年父亲为什么要踩下那脚油门?

他从不喝酒,也不抽烟,更不会逞凶斗狠,是个老实懦弱的男人,网络上都说他报复社会,临死还要拉五个垫背的,他觉得父亲跟这些话完全搭不上边。

再说了,他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就因为和母亲吵架了气不过?这么多年,不也都这么过来了?怎么会挑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爆发呢?

新闻里的主持人采访专家,说出了很多专业词汇,什么抑郁症、中年危机、激情杀人……

当年的乔朗一个也听不懂,他只知道父亲的一时冲动,给这么多家庭造成了无可弥补的灾难。

他有意撞人,保险公司不赔,单位上也不赔,父亲一闭眼倒是痛快地死了,所有的赔偿却一股脑儿转移到了他遗弃的孤儿寡母头上。

母亲把家里的存款、养老基金全掏出来了,也不够,接着又卖房子,他们一家搬去了东城区的四合院儿,也不够,朋友、亲戚们能借的都借了,还是不够 。

实在是没钱了,受害者家属们都急红了眼,冲进他们家抢东西,砸东西。

冰箱、电视机、铺盖、锅碗瓢盆……

能抢什么就抢什么,去晚了就吃亏,先到的有福利。

年幼的乔玥没见过这阵仗,被吓得扯着嗓门大哭,他妈妈拦了这个拦那个,拦不住,而十二岁的乔朗凶狠地扑上去,跟那些人打架,拳打,脚踢,用牙齿撕咬,跟疯了一样。

但不过一会儿,就被人拎着后脖领拽开了,那时候的他,实在是太小太瘦弱了。

后来,在其中一位明理的受害者家属的组织下,他妈妈领着他和乔玥,一家家地跪下道歉,谈了一个暑假,终于达成了协定。

剩下的赔偿款按月偿付,十年之内一定还清。

虽然理想估计是这样的,但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状况,乔家就像是攀附在悬崖绝壁上的鸟巢,稍微一点小事就能演变成绝境。

比如乔玥这次摔伤腿,就导致唐家的债款打不过去,其他受害者家属都算了,唐家是最难对付的。

唐朵朵的爸爸唐志军俨然已经将他们当成了来钱的口袋,每月就指着他们还的那点钱生活,更别提他的二婚老婆还新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手头更缺钱花了。

乔朗的脑子里有一笔账本,每个受害者家庭还欠多少,还了多少,他心里一笔笔的都有数,这样算下去,要在未来的两年里还清,其实还有点困难,除非他一家三口不吃不喝,还不生病,没有任何意外支出。

钱不是省出来的,乔朗深知这一点,还是得开源。

看来他在文家的工作不能辞,就算是看在钱的面子上,他也得咬牙坚持下去,只是不知明天书湘又会给他出个什么难题。

他只希望不要太离奇古怪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