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七年秋天,这天晚上六点半,雨已经停了,街两边亮起路灯,霓虹灯闪烁不停,照亮路上的水洼。
对面街上的公用电话亭前。
季秋插了几次都没对准电话卡槽。
深呼吸了一下,借着零星的光线,她再次把卡插进去,这次终于插了进去,拿起话筒贴在耳朵边,拨下那个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这个号码是季秋的母亲莫萍的。
十岁那年季秋的父亲季国祥出车祸去世,打了两年官司拿到了几万块赔偿金。
莫萍带着季秋回到南烟镇娘家,和在外做生意回家探亲的何丰好上了。不顾季秋外婆和舅舅阻拦,丢下季秋,跟着何丰跑去北方做生意。
一起带走的,还有那笔赔偿金,季秋只能和外婆相依为命,好在莫萍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点钱回来。
今天下午快傍晚,她在学校接到舅舅的电话,外婆在卖菜回来的途中突发心脏病晕倒,还摔了一跤。
手术需要一大笔费用,舅舅东拼西凑借了一点交去了医院,后续还要不少。
绵长的嘟嘟声,拉扯着季秋的神经,响了好几声才接通。
女人带着点儿疲惫的音色问道:“谁啊?”
季秋一时无法辨别是不是莫萍的声音,试探的说道:“妈,是我,小秋。”
“啊,是小秋啊,”莫萍声音恢复了精神,“有什么事吗?”
母女俩太久没有交流变得生疏,这一层距离感让季秋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
斟酌了几秒,她轻轻说道:“外婆生病了,住院需要一笔钱,您能……”
她的话被莫萍打断,急切问:“需要多少?”
“舅舅今天交了一万五,后续还要三四万。”
“好了,我知道了。”莫萍语气淡了许多,“明天银行上班,我会汇过去。你跟舅舅说,钱妈妈会想办法,千万不能放弃治疗,知道吗?”
季秋握着话筒,嗓眼里低低“嗯”了声,“我们不会放弃的。”
莫萍沉默了一会儿,问,“还有别的事吗?”
季秋绕着电话线,手指被勒出深痕。犹豫再三,终是鼓足勇气,“妈,能回来看看外婆吗?”
电话对面沉默良久。风都快把季秋的嘴唇吹裂了,才响起莫萍叹气的声音,“我这最近生意忙,抽时间去看她。”
“……”
“好好照顾外婆。”
“嗯。”
母女俩似乎无话可说了,莫萍道:“学习用功一点,在家里勤快些,钱明天转到你账户,你交给舅舅。”
“好。”
“挂了。”
直到话筒里传来忙音,季秋才反应过来,握着话筒,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在电话亭下站了会儿,秋风一吹,忽生出瑟然的冷意
刚从学校出来匆忙,连外套也来不及拿,牙齿打颤了一下,季秋缩了缩脖子,拔出的电话卡塞进裤兜里,朝对面亮光处望去。
马路上有几辆摩托车飞驰而过,偶尔几辆面包车开过,茫然了没会儿,季秋重新振作起来,离开电话亭。
走着走着,忽然划出一个童稚软糯的声音。打电话的时候,莫萍旁边出现的这个声音,带着让她羡慕的撒娇,耳边是莫萍轻软的回应:“来,妈妈抱。”
季秋感到鼻子一酸,轻轻吸了口气。
风里裹着几分寒意滚进肺腑,实实足足打了个颤,搓了搓手迈下台阶,准备走到对街的画室去。
“妈妈,你快看,她好胖啊——”童稚的声音在深秋晚上稍显安静的马路上突兀刺耳。
季秋脚步一顿。
不用抬头去看也知道那孩子手指着的方向是她,年轻的妈妈捂住小孩的嘴巴,轻声责备:“别乱说话!”
拉着孩子离开了。
周围又恢复了静谧,好像刚刚的插曲只是幻觉,只有风吹着树影晃动。
地上的水坑被路灯照的锃亮的,如一面明镜,照出了她的身形。
童言无忌。
她也习惯了。
因为胖,她遭受了太多异样的眼光和不公平的对待,季秋都快想不起来自己不胖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她并不是从小这么胖的,刚来南烟镇她还是瘦的,看见她的大人都说,“这小姑娘长得可真水灵。”
她原本以为,到了南烟镇,她和妈妈会开始新的生活,可没过多久,妈妈就跟那个叔叔去了北方。
虽然外婆安慰她,妈妈不是不要她,可季秋哪能不清楚。
莫萍是偷偷跑的,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舅舅去火车站追也没追回来,外婆哭得不省人事,家里乱成一锅粥,季秋回到家才知道莫萍走了。
很长一阵子,季秋心神恍惚,难过异常。
无数次趴在教室的桌子上,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或者躺在床上对着头顶的天花板,然后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
暗暗期待睁开眼睛发现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爸爸没有发生车祸,妈妈也没有离开她,他们一家人幸福又快乐。
生活虽然不是那么的富裕,她也依然穿不起名牌,但是爸爸妈妈都在身边。
不会再有人嘲笑她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她没有因为腿折吃中药,没有因为伤心暴饮暴食,没有肥胖,更不会被人指着鼻子说“你这个胖子”。
季秋仰起脸,将眼泪硬塞回去,深蓝的夜空中,今晚没有星星。
—
画室楼下开着一家网吧,季秋每次放假都会过来这边兼职,隔壁店的伙计叫小宋,认识季秋,这会儿正蹲门口和几个男人侃大山。
看见季秋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小宋眯着他那对细眼,不怀好意叫道:“你们看那死肥牛,又来上课了啊,她妈跟着男人跑了,还有钱来上课嘿嘿。喂,你外婆住院了,你还来这里啊,还不去医院陪着呢啊?!”
他的嗓音洪亮,大声一叫,旁边几个人全都看了过来。
季秋很讨厌小宋,嘴巴像吃了屎一样臭。她目不斜视,像压根没听见一样,快步走开。
身后,几个男人大笑着。
小宋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尤为刺耳,“切,还不理人,死胖头、丑八怪!”
楼梯口昏暗,路灯坏了还没来修,每次晚上来这里都乌漆嘛黑,只能借着街上的暗淡灯光勉强看清。
风把外面的笑声带到耳边,季秋垂着头扶着墙壁,在昏暗的楼梯上走得很慢。
十五六岁正是最敏感的时期。
少年的价值观还未形成,对美丑的标准也只局限于肤浅的表面。
随便一句话,嘲笑、打击或者冷落,瞬间击破那颗脆弱敏感孤独的心。
虽然竭力保持镇定,可事实上,不怀好意的话语像最尖利的獠牙,轻而易举破门而入,推倒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尊。
自从莫萍跟着男人远走高飞的消息不胫而走,闲言碎语在街坊邻居嘴里越传越离谱,说莫萍在外面偷男人,说季秋是“野种”。
家长们不愿意小孩和季秋往来,校园里散播谣言,同学们毫无顾忌辱骂她。
一时之间,她成了众矢之的。
成绩一落千丈,从年段前几掉到几十再到几百,最后直接倒数,成天恍恍惚惚,有一天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右腿骨折。
长期吃药导致胃口大增,再加上巨增的压力,使她只能通过暴饮暴食来减免心理和生理的痛苦。
同学给她取难听的带着侮辱性的绰号:胖子、死肥牛、猪八戒。
他们从来没把她当成女孩子看待。
需要男生负责倒垃圾,值日组长却安排她一个人干。
在她提出抗议的时候,他们带着恶意的嘲笑:“你个死胖子,矫情什么,提个垃圾桶而已,你一只手就行了。”
说完爆发出一阵大笑。
在女生攻击她长得胖时,季秋一时气极骂了过去,女生哇哇大哭。
所有人都护着那个女生,抓着季秋的头发,摁着她的脸让她给女生道歉。
女生的暧昧对象来班上堵她,说要打死她这个胖子。
虽然只是吓唬她,但那句“那个死胖子竟敢也有脸骂人”深深压在她的身上,在往后的日子里成为了炼狱冰河。
他们分明忘记了,是谁先侮辱她的,谁才是始作俑者。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原罪,不被任何人原谅,所有人都可以谩骂她。
她只能躺在那里,任由他们踩过她的尊严、她的血肉之躯,他们才满意。
以前,她身体里还燃烧着浓烈的不屈和叛逆,每一次的不公平对待,她都极力反抗,用尽力气叫喊。
在别人叫她“胖子”“肥牛”“没有爸妈管的野孩子”的时候,她大声的说“我不是野孩子!”“我讨厌这种称呼!”“你们别这么叫我了!”
也和那些嘲笑她的女生打架,撕的头破血流。
她挣扎、反抗,大声为自己申辩。
没有人听到,没有人理她。
这样的反抗换来变本加厉的对待——
她成为了异类。
每个人走过都要吐口痰的异类。
她慢慢明白,人性本就如此。
慢慢放弃了挣扎。
后来,她终于离开了那个视她为异类的群体。
本以为到了高中会不一样。
才知道,人性,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在哪里都一样。
别想试图改变谁,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
她要想从这冰河烈焰般的噩梦醒来,要耗掉半条命。
剔掉所有的黑暗和沉疴,抽掉长进血管里,埋在脊骨深处的血液和骨髓,重新注入全新的血液和骨髓,脱胎换骨。
——
到了二楼,季秋捻掉手指上沾到的白色腻子粉,慢吞吞朝画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