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零没有告诉梅林她早已和钮度见过面,并且还要去见钮天星的事。这种计划之外的变化,会让梅林看她笑话。 从学生村到实验室有四站公交的路程,司零一向在晨间跑步前往。 希伯来大学的建筑和整个耶路撒冷都是清一色的米白,这所被誉为“中东哈佛”的院校,爱因斯坦和弗洛伊德都是她的建设者。 司零的导师约瑟夫-杨是一位华裔教授,一年前两人首次在北京的一个学会上见面,在其他评委给司零的presentation打出参差不齐的分数时,杨教授的最高分将她送入了决赛并获得了冠军奖学金。为了报恩,司零选择休学,来到希伯来大学杨教授的实验室,为他工作。 她本科时还修了个心理学的双学位,因此,她在一个非营利的医疗组织里谋了个心理医生的职位,不时会前往难民营或孤儿院等需要援助的地方。 她跑过一个又一个爱因斯坦的雕像,在一片开阔的草坪上见到了一群端坐的学生,站在中央的是一位花白头发的犹太教授,正绘声绘色地讲课。 司零绕进对面的小道,上了实验楼。 她今天还是来得不早不晚,师兄钮言炬也还是头一个到的。 钮言炬端着384孔板从司零面前走过,白大褂之下是一双笔挺长腿,他冲司零笑起来,充满阳光的气息:“早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司零回答,“外面是怎么了?” “听说教学楼里发现了疑似炸.弹,机器人正在排爆,所以只好在草坪上课了,”钮言炬无奈地摇摇头,“一个面对战火还如此淡定地上课的民族,很神奇吧?” 钮言炬对犹太人迷之崇敬,不然也不会来到这里。 司零看到他的黑眼圈比她走时深了不少,便问:“你不会熬了整个周末吧?” 钮言炬马不停蹄地操作着仪器:“是啊,一到期末就是我们这些人的灾难,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天才,’论文不要急,下个月10号交给我就行’。”他变了音调,学着教授的口吻说。 “得了,你知道教授不看重这个。” 这里的教授的确不看重你发表了多少论文,他们更愿意看到你有多少研究转化了应用,投入了市场。换句话说,论文是个人的,应用却是全社会的。 钮言炬笑了笑,又问:“今天待多久?” “下午要出去。” “又要去玩。” 司零抬眼看向他,答:“去见你姑姑。” 钮言炬也抬了头,神情疑惑:“谁?” “钮天星。” 钮言炬不知道钮度兄妹来到以色列的事,他们的关系果然一般。 按辈分算,钮言炬的确该喊一声“叔、姑”,实际上钮言炬比钮天星要大两岁,也只不过比钮度小了几岁而已。 说起这个威名显赫的钮家,的确也是平民百姓津津乐道的谈资。 解放战争末期,出身沿海小渔村的钮鸿元远渡南洋,前往马来西亚谋生,以矿产和基建发家,创立了天一集团。在钮鸿元的掌舵下,天一的版图风驰电掣地扩张开来,囊括地产、能源、旅游、金融等,皆占据了极大的市场份额乃至垄断地位。 后来,钮鸿元顺应时势开拓海外业务,在亚太、欧洲等地成立数家子公司,通过无数个成功的并购将天一发展成了如今庞大的商业王国,成为一时无出其右的传奇。 钮鸿元共娶妻三房,原配夫人早逝,之后长子故亡,留下一个孙子,便是钮言炬。 二姨太之子钮辰,在钮鸿元身体抱恙后开始接手天一,现为集团领航的首席执行官。 而三姨太之子,也是钮鸿元最小的儿子,钮度,来到以色列前他在天一香港公司任高层,因工作失误,被派遣到以色列开拓市场。 说好听点叫进修,讲开了就是流放。 至于钮天星,与钮度一母同胞,就是个无所事事的大小姐。 离开实验室前,司零最后半开玩笑地说:“明明可以更轻易地赚钱,你为什么非得来抢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辛苦搬砖的饭碗。” 钮言炬俊朗的脸上露出温然的笑:“我不会经商啊。” “你找我当助理啊,你知道我的股票和基金玩得都很溜。” 钮言炬笑了笑,低头继续凝神注视他的培养基。 司零沉默地看着他聚精会神的模样,转身离开实验室。 像这样明里暗里地旁敲侧击,这一年里她试了不知多少回。直到她彻底死心,钮言炬就是一个一心沉浸科研的书呆子,视金钱如粪土的共产主义人格。 他能不视金钱如粪土吗?不好好科研,就只能回去继承家产了。 司零穿件白T配牛仔短裙,扎个丸子头,踩一双小白鞋出了门。 前往特拉维夫车程不到九十分钟。沿着高速公路两旁,起伏的丘壑上堆积着米白色的房子,更远处终于出现了中东该有的荒芜,却又不是那么地道的荒芜。 驶入特拉维夫市区,鲜花盛开,绿树成荫。 这是一个沙漠覆盖了三分之二国土的国家,人们却把这里建成了绿洲,发明了全球最先进的灌溉技术,成为农业大国,出口鲜美可口的瓜果。 犹太人的智慧,绝非浪得虚名。 钮度的新居位于特拉维夫北部豪宅云集之地Herzlyia Pituach,一共三层,坐拥地中海全景,工业设计风,简约而不简单。 派对就在前院草坪上举办,佣人正在布置会场。司零被领到后院游泳池边,钮天星正躺在太阳椅上喝果汁,姿势妖娆又性感。 司零坐到她身边,问:“就你在吗?” 钮天星:“哥哥还在公司呢。” “不远吧?” “我没去过,不知道远不远,在那个什么……罗什么街?” “罗斯柴尔德大街,”司零帮她补全,“特拉维夫的金融中心。那里下周会很有意思,市政府要搞个开放展厅,有机器人、会说话的树,还有一些街头艺术,你可以去看看。” “没意思的啦,本来想去泡死海,去深潜,好巧不巧又碰上大姨妈,”钮天星摘下墨镜,兴冲冲地凑近司零,“哎,听说特拉维夫的夜店比香港更夜,你去过吗?带我去吧!” 司零决定说谎:“没去过。” 她的酒量差得惊人,且一喝醉就发疯,谁都劝不住,比下药还管用。 “你这种学霸肯定不会去啦……那我带你去吧,悄悄告诉你,我人称’兰桂坊小太妹’。” “我快期末了,明天回去要开始赶论文呢。”这倒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钮天星撑着脑袋,忽然痴迷地看着司零:“零零啊,听你说这么多话真好,你的声音真的好可爱哦。” 司零:“……” 司零一向觉得自己的名字很酷,怎么被叫起叠名来一下子就没了气场? 她也觉得自己跟钮天星说的话太多了,也许是钮天星实在自来熟的缘故。 佣人过来了:“小姐,先生回来了,客人们也都陆续到了。” “好,”钮天星随后看向司零,“我上去换身衣服,你先到前面去吃点心吧。” 司零应了声“好”。 司零并不想单独去前院,可佣人轮番来请了几次,出于礼貌,她还是起身过去了。 与通常的派对一样,音乐与灯光,点心与美酒,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到场的亚洲人不少,确切来说几乎都是亚洲人——以色列和日本一样,总想着脱亚入欧,恨不得大陆再漂移一次,好让他们投入欧美的怀抱。 和大和民族不一样的是,犹太人有过选择权,可他们最终还是来到了地中海沿岸这块属于亚洲的土地。 司零一出现,不少注意力便汇了过来,一对男女直接迎面走来:“我想,这位就是钮小姐了吧?” 司零礼貌地笑了笑:“我不是,我只是她朋友。” “噢,真是不好意思。”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离去,压低了声私语着,“真是太尴尬了,不过那是谁?她可真漂亮。” “也很有气质,想必也是哪位老板的千金吧。” “钮先生。”有人在喊。 司零循声看去,钮度出现在门口,正与前来的人握手。下一秒,他抬起头,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司零身上,后者淡定地迎接他的目光,像是有默契似的,两人竟同时向对方微笑点了头。 恰有一束彩光晃过他的脸庞,让原本硬朗的轮廓竟糅出了异样的温和。 司零知道,他乐意地接受这样微妙的默契。 刚从公司回来,钮度穿着整套规制的西装,白色衬衫,藏蓝色领带,西装裤长度如教科书般严谨,站在一群西方人中间,身高也没有丝毫逊色。 巧的是,他身上色调与她很配。 又有人上前与他交谈,他别开了脸。 司零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助理,不断地在为他介绍到场来宾。在她的资料库里,这是个陌生面孔。 正好钮天星出现了,朝司零挥了挥手。 司零走向她,要先经过钮度身边。她换了左手端高脚杯,步步走近,特意绕到助理跟前一遭。 她左腕手表嵌着的微型摄像机,悄无声息地拍下了他的面孔。 钮天星带司零参观宅子,司零赞扬道:“你哥哥品味真好。” 钮天星并不介意在外人面前折损兄长形象:“才不是,他买的精装修的,不过设计师倒是他自己选的,画也是他选的,这画家好像还是一对双胞胎。” 她忽一回头,冲后面扬了扬下巴:“喏,就是那两个人。” 司零也看过去,是一对以色列兄弟,正带钮度观摩他们的作品。 司零随钮天星走了过去,几人正驻足在一幅挂画前,兄弟其中一人问钮度:“您猜猜看,这幅画是我们俩之中的谁画的?” 钮度一笑,像是认真地端详起了画。钮天星也在看,司零凑近她耳根,说:“是哥哥。” 钮天星问她:“你怎么知道?” “钮小姐猜到答案了吗?”见两人私语,还是刚才说话的人发了问。 钮天星急于验证,脱口而出:“是哥哥画的。” 兄弟间一直没开口的那人说话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钮天星挤了挤眼神:“是她猜出来的。” 所有人看向司零。 司零平静地解释:“首先,从哥哥身上可以看出,他是个很注重细节的人,不仅香水选得很契合宴会,还很懂得香槟礼仪,握杯手势非常标准。还有就是,一般人都喜欢侧对灯光欣赏香槟的气泡,而真正会看的人都是从杯口正上方看的,哥哥就是这么做的。” “而这幅空中阁楼,描绘的正是各种细节,单凭那个打伞的小女孩,”司零指向画中一处,“还没我的手指大,裙子的花纹,甚至袜子上的蕾丝边都勾画得那么细致。” 兄弟二人听得懵怔,哥哥对她更是佩服得一时失言,好一会儿才想出了一个“amazing”。 一直不做声的钮度开了口:“但是,你又是怎么猜到他是哥哥的呢?” 一语点题,兄弟俩猛地意识到,这个小姑娘事先根本不知道他们谁长谁幼。 “这个,”司零笑了笑,“哥哥一直很谦让着弟弟,眼神里也充满了保护。” 在场响起掌声。 钮度突然用中文说了句:“司医生,真了不起。”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司零不慌不忙地接受并回应了一声:“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