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去看了芥川最后一面。

也许是太宰先生交涉过也许是因为这是芥川的最后时刻，港口黑手党并没有阻拦他们。

但敦还是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床是白的，被子是白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发尾也是霜白的唯有发与眸是黑的像是老旧黑白照。

病床边摆放着一台台巨大的医疗设备鼻尖可以闻到浓郁的消毒水味，这些和芥川龙之介其人一点都不搭。

可是芥川龙之介就正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黑色的眸里是敦看不懂的情绪。

敦把提前买的鲜花和水果放到了一旁的柜子上，然后坐在了旁边的陪护椅上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芥川此刻已经到了生命的末尾，但除了面色过分苍白外却没有什么差别唯独罗生门因为主人极差的身体情况已经无法显现出来。

见到敦来芥川龙之介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侧过脸看他，黑色的眸里一片平静叫着平日的称呼，嫌弃道：

“人虎，你那是什么表情。”

芥川龙之介的眼睛很干净，敦可以看到里面倒映出一个神情僵硬的白痴。

那是个很丑的表情。

敦动了动脸上僵硬的肌肉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自然一点的表情，然而失败了。

他用手拍了拍脸，总算好了一点然后说道：

“这样呢？”

芥川龙之介嫌弃的说道：“丑。”

敦无奈道：“丑也没办法，你将就着看吧。”

芥川龙之介表情不愉，如果放在平日里，敦显然明白这是罗生门的前奏，会果断躲开，但是今天他却没有动。

他知道芥川用不出罗生门了。

一路走来，说不讨厌芥川龙之介这个人不可能。

这家伙听不进人话，总是头铁，对弱者及其冷酷，狂热的武力分子，打人还贼痛。

他们两个人在三观上相互对立，谁也无法说服谁，每次合作之前都要吵一次。

可是，敦却又不得不说他庆幸着这个人活着。

在他最懦弱无能，面对危险害怕得想要退缩的时候，是芥川龙之介用杀意逼着他从自己的龟壳里逃了出来，不得不面对一切。

在他最茫然无措，面对着自己的异能力呆在原地时，是芥川龙之介忽然出想在自己的面前逼着他承认那也是自己的一部分。

他们截然不同，却又作为彼此的锚点而存在。

互相追逐，互相嫌弃，互相攻讦，却又并肩作战。

虽说到了现在的敦已经趋于成熟，不再需要“锚点”来时时刻刻警醒自己，但是他也做不到，漠视着面前这个人的离开。

然而芥川龙之介却总是看不惯敦脸上那种弱者一样的神情，他质问道。

“你对在下露出那样的表情，是在认输吗？”

当芥川龙之介褪去了罗生门所带来的威慑感后，他的平和与冷静反而更加吸引人，仿佛现在呆在病床上被宣判了死刑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敦理所当然的反驳道：“怎么可能。”

这可是事关太宰先生最关注之人的伟大荣誉，芥川龙之介这个人别想用病痛作弊。

他注视着面前的人，这个自己的对手，一生的宿敌，暂时的同伴，这个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个体。

说道：“即使你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不会认输！”

芥川龙之介看了他一会，然后说道：“这样的表情好多了啊。”

然后他斩钉截铁的挑衅道：“不过在下是不会输的。”

敦没有生气，没有炸毛，甚至没有反驳，反而平和的算了一笔账：

“现在我目前的比拼是是败1182次，胜1182次，平1341次，按理来说，我们谁也没赢。”

芥川龙之介震惊的说道：“怎么可能！我记得上一次是在下胜利，在下比你多赢了一次。”

是的，上一次面对着一个想要冒犯横滨的外国异能者组织，是芥川龙之介带人剿灭，而敦则慢了一步，在这上面，芥川的确在“太宰治最信赖的弟子大比拼”里再次赢了敦一局，再一次碾压了敦。

敦解释道：“是的，你的确比我多赢一次，但是芥川，你最近输了一局。”

他看着一脸不满怀疑敦暗箱操作的芥川龙之介，说道：“你让太宰先生产生了负面情绪。”

敦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失落？伤心？后悔？遗憾？

每个都带了一点，但是却又不尽然。

但总而言之，都是不好的负面情绪。

芥川龙之介的病情，让太宰治产生了负面情绪，这是毋庸置疑的。

作为弟子，这一局，是芥川输了。

敦本来以为芥川会跳起来打他，会用眼刀刺他，或者不满的说一些话，但是芥川却什么都没说。

可芥川只是转过了头，似乎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他坐在病床上，罕见的安静，并且因为这样孱弱的姿态显得令人怜惜起来，无论是谁看见了都会露出遗憾的目光。

可敦却觉得，他不像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不会是这样的，他不会默默的接受自己死去的事实，不会甘愿成为病床上等死的弱者，即使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会一直战斗，眼中的火也永不熄灭。

芥川龙之介最讨厌弱者，也不会选择成为弱者，更不会这么平淡的接受自己输了的事实。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躺在病床上安排好了一切等死，接受了不得不认命的事实，懦弱的选择的接受而非反抗这反而是自己会做出来的事啊。

敦想。

然而脑海里却一直有一个声音说道：

“可这就是芥川龙之介，他得了肺炎，死去，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承认吧，芥川龙之介就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就是即将死去。”

“这不就是你早就知道的事情吗？你不早就明白他的病情吗？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连与谢野小姐都做不到挽回的事情。”

一句又一句，他的内心似乎对芥川有着无尽的恶意，仿佛要把“芥川会死”这个念头钉在心里，让他杜绝一丝一毫可能联想到另一种结局的想法。

原来我是这么卑劣的人吗？

我想看这芥川死去，我憎恨着他，我连一点让他活下去的正面想法都没有吗？

一面倒的负面情绪缠绕着他，让敦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却又能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黑发的少年仰着头看着他，星星都落进了他的眼睛里，他面色冷淡，语气却很温和，轻声叫道：

“敦先生。”

一种莫名的暖意在他心中流淌。

可那种暖融融的感觉持续了片刻，却又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强烈的负面情绪。

芥川龙之介怎么可能露出那样的表情，又怎么可能叫他敦先生，最荒谬的笑话都不敢这么写，他宁可相信太宰先生在他面前说着自己热爱生命！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在脑海里这么编排芥川。

敦试图看着病床上的芥川龙之介洗洗脑。

对，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嫌弃

等等，不对劲。

芥川眼里那种死寂般的平淡，仿佛认命般的顺遂自然，还能看着他露出一种人之将死时的包容，这些不该出现在芥川脸上的表情陌生得要命。

可却又莫名的熟悉。

甚至于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芥川还平静的说了一句：

“是的，你赢了，人虎。”

芥川在认输。

这太不对劲了。

敦忽然站起来，椅子拖拉发出尖锐的声音。

敦没有在意芥川疑惑目光，面色难堪的离开了病房，他怕他再晚一步就克制不住这样的欲望。

他想让芥川去死。

想让这样懦弱无能的芥川去死。

敦没有再去看过芥川。

他无法接受认命的芥川，无法接受认输的芥川，更无法接受这样尝试都不尝试，反抗也不反抗，平静的接受了一切甚至懦弱的选择了逃避的芥川

这个，像极了弱者，也像极了自己的芥川。

但是，心里的那种负面情绪却始终缭绕着他，一遍一遍的重复。

“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不等一下与谢野小姐。”

“为什么就这样接受，你明明才33岁，你还可以反抗。”

“为什么就这么交代好了后事，然后以那样孱弱的姿态躺在病床上等着别人的探视。”

“敦君，你怎么了？”

一个声音把他从梦魇中拉了出来。

入目的是熟悉的鸢色眼眸是太宰先生啊，

敦努力让自己的状态变得好一点，苦笑着说道：“可能是最近没有休息好。”

太宰治直接凑过来看了一眼，把敦吓了一跳，然后他摸着下巴说道：“的确啊，黑眼圈很重哦。”

他坐在敦身边，坐姿还是那么的肆意，问道：“还是很担心魔人吗？”

啊，什么魔人？

敦有些茫然，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武装侦探社最近承接了关于魔人的委托，他手上的资料就是魔人的情报。

他索性将错就错道：“有点吧。”

然而太宰治早就看穿了一切，说道：“看来不是这个”

他话锋一转，看着敦说道：“是芥川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太宰先生。

敦无奈的笑笑，问：“很明显吗？太宰先生。”

太宰治点了点头，笑道：“敦君向来藏不住东西，不过想要和我谈谈吗？”

敦有些踌躇，但还是说道：“太宰先生，如果有一天，您发现自己得了绝症之后会怎么样呢？”

太宰治露出狂喜的眼神：“还有这种好事？”

敦：

果然，这种事情就不该和太宰先生说。

太宰治轻咳了一下，正经一点，然后说道：“敦君是觉得，无法接受吗？”

“无法接受这样的认命，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无法接受不反抗的承认吗？”

敦没有说话。

太宰治换了个姿势，他的表情罕见的有些温和，看起来不太像太宰治这个人，他说道：

“可是，敦君，在命运来临前，人类又能做些什么呢？”

太宰治说：“死缠烂打的表示不信命？自哀自怜的接受事实？还是妄图改变天命？”

他的声音飘忽，听起来有一种无端嘲讽之感。

“敦君，每个人都想着颠覆命运，失去亲友的人会想起死回生，受过伤的人会想改变过去这一路上总有太多的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