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你一向清高,平素从来都是目下无尘,婢子如何轻易相信那阮金屑恐吓的话?”
“若非你太过天真,在青楼竟里生出这样的妄念来,如何轻易被那久经欢场的男子所骗?”
“何况,你也要为婢子们想想,”萝儿声泪俱下道,“我们既跟了姑娘们在这小院里,便不同于那些前院散碎伺候的丫鬟。这世上人人都捧高踩低,姑娘有了前程,我们才能有好日子过。不然便如同这数日一样,连要个暖屋的炭都推三阻四,人人都想着另谋出路,可哪个姑娘那里不是满满的人,难道要去洗锅刷碗、缝补浣衣不成?”
秀草听她说的越发不成样子,上前呵斥道:“说什么胡话!”说罢就要再去塞她的嘴,苏蕊婳却是一个眼光扫过来制止,这才悻悻退开几步。
萝儿面上逐渐带上了自暴自弃的狂妄:“姑娘一心想着赎身,想着烟花里外的天高地阔,做下这等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的事,难道想不到一旦事发,婢子们即便未被责罚,也多少要受牵连?”她跪在地上,冷笑两声,“秀草姐姐口口声声说婢子吃里扒外,这世上岂有一面叫底下人忠诚一面不顾底下人利益的事情呢?别忘了这儿可不是什么高门侯府,我们跟姑娘都是一般买来的人罢了!我还不用像姑娘一般要千人枕过呢!”
这话可是诛心,秀草当即抬手想要上前,却被苏蕊婳投过来的眼神慑住,却也再听不得,三下两下硬将布团塞进了萝儿的嘴里,将她拖了下去。
顾芷这才从屏风后转出来。苏蕊婳依旧直挺挺地端坐在窗边,已经现出骨形的手搁在膝上,姿态依旧优雅,却不能克制地微微颤抖着,底下的裙子满是褶皱,一双眸子深如漆黑的夜,似空洞又似深不见底。
“我很蠢吧。”半晌,苏蕊婳终于缓缓开了口,声音仿佛寒冬腊月从水里被拎起来。
顾芷连忙摇头,劝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若人存心作恶,便是在小心有何妨,何况是不设防的身边人。”
苏蕊婳却像没听到顾芷的话似的,只继续淡着声说下去:“我虽不曾对丫头们和颜悦色,可也向来赏罚分明,从未刻意刻薄苛待,甚至拿她们作泄愤之事,还想着她们只知服侍之事,无一技之长将来终恐不能立身长久,平素得空便教她们识字读书,盼她们能明道理,不至于步我后尘,”这是在说那萝儿,“现在想来,不过是自作多情,这丫头胆子是大,却也说的没错,我们都是买卖的货物,我甚至还比她们更卑……贱,却自持清高,一直不曾站在她们的立场看待事情过……便是对你,也是如此。”
她唇角微微一勾,“既然阮金屑来要人,我就把人给她就是,投鼠忌器,比起将她撵出去,说不得倒还能救人一命。”说罢又轻轻吐出几个字,“这腌臜地儿,确实还有谁配谈得忠诚,都是各人为利罢了。”
“苏姑娘……”顾芷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苏蕊婳成长了,十八岁,在这个世界,在这个所在,却太迟了。
“我们二人一天进的浮萍苑,一道学艺三年,多少明刀暗箭、起起伏伏都一起度了过来,多少心事秘密都互相分享过。当初她以初见时的见证者为故,助我和……良多,我曾当她是真心祝福我,希望我能脱出此间苦海。”苏蕊婳一字一句,这是又说起阮金屑,“即便是事发后,我也未曾因此而迁怒她半分,只当做自己命薄无运。连整整一个月她都不曾来看过我,也自我找借口是自己正在风口浪尖,她作为亲近人等,若不避嫌容易受到牵连。未曾想……也难为她,为了设计我,竟将我的心思考虑得如此面面俱到,还不惜工本排布下这样大的局,那些跟她的所思所为完全相反的诗句真亏她能想得出来、写的下来,在浮萍苑真是屈居了她。”
顾芷从苏蕊婳的字句里听出了一丝虽淡淡却也不是没有的痛惜。十年的姐妹之情虽早变质,却也不是轻易可磨灭的。阮金屑明知苏蕊婳不甘为娼,心存良人赎身的幻想,根本无意于与她争宠分庭,却为了扫清实际上的障碍,反以此为她的弱点,将她心中最后一点美好打破……不知道,是可恨、可悲,还是可笑!
“我自以为的巧遇竟然不过是精心设计。”苏蕊婳的自语又转了话意,顾芷听出她这是说到了那个后生,“整整一年,虽不算朝夕相处、时时相对,也是三五相会,若说笔下是他人代笔,可说出的话总不能不差分毫,可我竟也没发现一丝一毫的问题——也是,我连那亲手制成的红豆不在他身上了,都竟轻轻放过,何况其他呢。”
顾芷见她黯然,显然这三人中,无论谁伤她最深,前两个或许后悔或许痛惜,却只有这最后一个是难以排解的意难平,思来想后只得用上前世的流行语,也是缓和下气氛:“男人不过都是大猪蹄子,苏姑娘何苦为了这样的人埋怨到自己身上?”
苏蕊婳果然被逗笑了些,唇角扬起一些温和的弧度:“我这两天思前想后,若能再见他一面,我真想问他,是怎么能做到这么清闲,一个浪荡恩客,竟有闲情逸致花费一年的时间在蒙骗一个娼妓上;怎么能做到这么厉害,竟能面不改色地言不由衷;怎么能做到这么无情,一年的虚情假意,哪怕看着我生死未卜,也没有生出一丝一毫的真心或是愧疚?”
“啊……你还想再见他?”许是苏蕊婳的语气太过平和,顾芷冷不防只听得一个“再见他一面”,不由惊讶脱口,这才品出其中隐藏的越发激愤的不甘与痛苦。
“见他?我倒是真想见,真想……想……”苏蕊婳微微愣了愣,蓦的扬声,眼中冷光乍现,看向顾芷的瞬间又卸下劲去,声音也渐渐变成喃喃。苏蕊婳伏在案头,哽咽得语不成声。“不,不我为什么要见他,是我不该妄想,身在青楼楚馆却还想着不可能的真心和自由;是我太高看了自己,以为璞玉自在,总会等到与我高山流水的知音;是我自甘堕落,坚守了那么久的清白,竟会为花言巧语轻易同意……”
顾芷也会儿也思索过来,苏蕊婳其实并不是真想见那个骗色骗人的后生,只是萝儿或是阮金屑,事发前后都近在身边,无论怎样的愤怒或是悲痛,也都已经从她们亲口的回答中得到了答案,情绪也都发泄出来了。唯有这后生“情郎”,自那日趁乱跑走之后便音信全无,即便从旁人的片语中已大概得知真相,这些天又经历这么多,理性上虽已经明了不该再沉沦于此,情感上又岂是能轻易甘心淡然的?
以苏蕊婳能做出舍生之举的一腔热血,这样的执念积压下来无法解脱,不仅伤心,亦是伤身,可这却是顾芷没有能力、也没有方法去帮助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