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母一颗心完完全全地悬在幼女身上。她的儿子们是她此生结下的硕果,而孙尚香却是在她枯败的余生中开出的一朵花,是她曾拥有过的鲜活动人,是她回光返溯的青春。她没有办法不偏疼她。
张机的话是一颗定心丸,让这颗几乎要揉碎的心暂时平静下来,孙夫人终于有了关心儿子的余暇,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数月不见的大儿子已经又比她高了半头,与孙坚相似的坚毅面容上添了一道不起眼的浅浅伤痕。
“策儿也辛苦了。”对待长子,自然要比对待幼子严厉,她将心疼隐于眉间,神色肃然,“我听下人说,为了赶回来,你换了三次船,骑坏了一匹马,三天都没有阖眼。你虽然是怜爱小妹,但功业在身,岂可因小家而负大业?”
孙策却笑:“便是取江山为家,总得要有人住不是?再说就算策不幸殒命,还有弟弟们承接父业呢,母亲怕什么!”
孙夫人脸色一变:“说什么混账话!”
孙策将红缨枪利落地一转,闪落的银光一瞬映出年轻张狂的一双眼,眼中尽是肆意嚣张。他提好长.枪,大阔步地往外走去,到门口处,才翩然回眸。
“玩笑话罢了,母亲可别生气,既然小妹无事,我明日就回军营去。”
孙母修得再好的涵养,也气不过儿子的叛逆,忍不住长叹一声:“孽子!你自幼与公瑾交好,怎么就没学到半分公瑾的谦和有礼!”
孙策明亮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狡黠的笑痕:“母亲教训的是,儿子就这找公瑾学学去。”
从孙夫人克制的微微抽动的嘴角中,李隐舟深刻地体会到了吾儿叛逆伤我心的悲愤。
倒是母子两人的对话提醒了他,那个风姿惊艳了两千年历史的男人,这一年,也和他们一样,默默无闻地住在庐江的某个角落中。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谁不想看看传说中风流恣睢的周郎,听一听让他回首相顾的曲子呢?
不过眼下暂且没有那个功夫。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满屋苦涩的草药气息中,孙尚香的热度逐渐褪去,但浑身豌豆大的晶亮水泡还没消完,好在小姑娘总是爱美的,警告她会留疤以后,也就拼命克制着痒意不再抓挠了。
李隐舟格外小心,虽然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但偶然积云成海,细雨微澜,也有些倒春寒细刺一般渗入骨髓。
今年的春天似乎格外地冷。
这一日,他正在院里煎着药,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给火炉子送去点风,毕毕剥剥的声音把人催得昏昏欲睡,眼睛正惺忪着,却见顾邵若有所思地走了进来,呆头鹅似的昂着头,也没留神脚下,不注意踩了个溜光的小石子,整个人扑腾着往他身前倒去。
李隐舟眼疾手快地接了一把,无奈道:“少主不必行此大礼。”
顾邵整个人压在对方单薄的身体上,这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后退一步,抓抓耳朵,耳尖微微发红:“阿隐,你就别揶揄我了。”
他日日来看望孙尚香,和李隐舟也算厮混个半熟。
自从确定孙尚香的病不是烈性的天花之后,孙夫人也不再回避陆家的两个孩子了。
上一辈的恩怨终究是陈年旧事,子孙的交往总会填补两个家族间的鸿沟,孙家的宏图大业需要江东世家的支持,她很清楚,庐江不是避世的净土,而是她夫君交托给她的没有硝烟的另一道战线。
何况顾邵的心思那么明显,尽管不愿意承认,这小子的名声可比自家那总冷着脸的二儿子强多了,小妹若嫁他,也算是个良配。
孙夫人的苦心经营,几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哪里能体会到,不过能像以前一样一道上学玩闹,之前被拒之门外那小小的不愉快,当然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少主方才想什么那么入神呢?”李隐舟问。
顾邵垂头看着舔着药罐的火舌,发起了愁:“再两日便是寒食节了,照往年的规矩,要禁火一月,食寒食,饮冷水,祖父已令人布告了。”
李隐舟打一打扇子,转念间明白了他的担心:“你是怕阿香吃不得生冷,没有药喝?”
顾邵默然以对。
李隐舟不由觉得好笑,半带玩笑地开解他:“你这真是关心则乱,孙夫人爱女心切,能苛待阿香吗?之前连二位少主都敢扫地出门,难不成太守公还要亲自过来监督孙家禁火吗?”
“原是这个道理。”顾邵纠结的手指握成了拳头,“我方才也见过夫人了,夫人却说祖宗礼法不可废,若是让旁人知道孙家偷偷用了火,那外祖父也会为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