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众生皆苦(1 / 1)一卦成凰首页

百香楼二层,最豪华的雅间。    巨大的条形方桌上摆着各色珍馐,锦衣华服的男人们放浪形骸,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和乐融融。    只除了靠窗的角落。    萧逸独个端正的坐着,微微扭头瞧着楼下,时不时的夹些菜来,却极少吃。    就像一块未经开化的顽石,与整个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垂文,你在看什么?”    含着笑意的温润男声忽然于身侧响起,他暗暗一凛,端肃了表情,迅速起身,恭谨的抱拳:“回贤王殿下,臣下只是在发呆。”    “此种场合不必讲究礼数,你称呼我鸿熙就好。”笑眯眯的端起酒杯,当今二皇子——贤王萧鸿熙慢慢道:“说起来,我还不曾敬过咱们大梁的少年将军,只不知世子肯不肯给本王这面子?”    眉眼平静的抬起头,萧逸不闪不避的直视他:“殿下有命,微臣不敢不从。”    萧鸿熙目光转冷,不咸不淡的扯扯嘴角:“世子总是如此……”他顿了顿:“乖顺。”    于朝臣,尤其是征战沙场的武将而言,“乖顺”绝不是个好词,暗含谄媚懦弱之意,极其讽刺。    萧鸿熙的话音落下,雅间中立刻静默了一瞬。不过很快,大家重又说笑起来。    只是,有些刻意。    被他如此不算含蓄的嘲讽,萧逸却仍不怒不悲:“臣下乃是军人,不敢擅专,理当恪守纪律,忠于皇命,乖顺些总是没错。”    ——忠于皇命?    嗤。    微不可查的冷笑一声,萧鸿熙淡声道:“难得世子年轻有为却不骄不躁,真乃国之栋梁。”    “王爷谬赞。”    优雅从容的端起酒樽,鸿熙笑吟吟的一敬:“本王且先恭喜世子大破蛮夷,毫发无伤,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早有旁人举了覆着红绸的托盘在侧服侍,其上放有三樽清酒。萧逸见此微微扬眉,目光在弓腰低背的男子身上略顿了顿。    “咦,差点忘了,裴校尉还算世子的旧部呢!”    注意到他瞬间的凝滞,鸿熙的笑容愈发深:“他也南下征讨过夷族,好似还立了功,只是后来负重伤,只能提前回转——罢,七品小尉而已,想必世子也不认得,是我多嘴了。”    眼神清淡的划过裴姓小尉,萧逸择了只酒樽,面无波澜:“我对他,有些印象。”    听到这话,七品校尉裴知松头垂得更低,面上不可抑制的显出几分羞愧。    裴氏乃名门望族,可惜他是旁系的旁系,父亲又得罪过嫡支,从文无望,只得入伍去拼个前程。    两年前,南部海域夷族入侵,朝廷派遣大军征讨,老将李茂为主帅,镇南王世子萧逸并忠勇伯梁博远为副帅。在一次强攻时,裴知松误中流箭,本以为会必死无疑,却意外得世子相救——原来,萧逸已经观察许久,见他每每勇猛在前,不禁就起了惜才之意。    因着他受伤颇重,若不精心医治怕是要截肢,偏偏战场资源有限,无法妥善处理,萧逸便准他提前返回京都,还特地差人安置他一家,延请名医,问诊寻药,很是周到。    就连这七品的致果校尉,也是上头看在世子的面上给他的。    而他,却愧对这份再造之恩,与李参军一起,向贤王投了诚……    没有理会他的懊悔自责,萧逸双手举樽,郑重的回敬:“微臣多谢王爷厚爱。”    两只酒樽轻轻一碰,“叮”的脆响后,萧逸仰头一口喝尽,萧鸿熙却眯起眼,只把酒液轻轻沾了沾唇。    京都权贵人尽皆知,贤王殿下不胜酒力,几乎滴酒不沾,从不与人对饮,肯碰下杯就算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因此看到他这模样,众人俱都不怪,早便习惯了。    前些年带兵东征西讨时,萧逸作为副帅,尝过不少美酒,眼界颇高,并没把这百香楼的佳酿放在眼里。可淡金色的酒液甫一入喉,他就忍不住愣了愣。    ——好香。    他平生还从没尝过如此之香的甘醴。    这酒初初有些甜,像是贵女们喜爱的果酒,却又并无水果的味道,而是带着一股冰凉的甘冽,好似山间的清泉,又仿佛是冬日梅花上的初雪,让人的精神为之一爽,所有烦恼瞬间飞离,整个身子也轻了几分。    它不算烈,可回味悠长,后劲出乎意料的大。又麻又辣的微醺感觉中,萧逸按住额角,出生后的一幕幕走马灯一样闪过眼前。七情六欲剥离出体,他浑身轻飘飘的,似乎下一瞬便能远离红尘,得道成仙,脱离凡胎,乘风归去……    “萧世子?”    见他表情怔怔的,萧鸿熙扬扬眉,出言轻唤了一声:“你莫不是醉了吧?”    话虽如此,语气却相当怀疑,显然认为他是想要借此遁离,并没料到萧逸当真有些醉。    用力揉揉太阳穴,萧逸猛地回神,似是终于从空中落到了实地。    他说不清楚刚刚的感受,与其说醉,更像是……体验了一把仙人的感觉。    至此,他终于明白,世间为何那么多人想要求仙,甚至连皇帝都不能免俗。    “这酒很好。”他真诚道:“王爷若不一尝,错过的话,定要遗憾。”    “哦?”    萧鸿熙玩味的一笑,不待问话,一直陪在后侧的掌柜杜康便极有眼色的恭敬上前:“启禀王爷、世子,此酒名为‘浮生若梦’,是百香楼的师傅新近研究的,还没推广。”    ——不过,快了,等把陆记那娘们挤兑走,管她浮生若梦还是若梦浮生。到时还不要多少就有多少?    “浮生若梦……”萧逸细细品味着,半晌抚掌而笑:“此名甚妙!”    自打晚宴开始,这还是他头次发自真心的笑,眉梢眼角都透着欢愉,看起来是真的高兴。    “难为你百香楼的师傅能入世子眼,”鸿熙斜睨着杜康:“日后记着勤快些,多往王府跑几趟,休要慢待了世子。”    “这是一定!”杜康点头哈腰,丝毫没把原主儿陆长安放在心上:“难得世子喜欢,我这就差人匀出几桶送到王府去!”    萧逸点点头,也没客气:“那就劳烦杜掌柜了。”    冷眼瞧着他眉眼舒展的欢快样儿,萧鸿熙摇摇头,不知是觉得无聊,还是认为他眼皮子浅。    换了樽酒双手一举,他笑道:“这第二杯,我敬世子于危难时身先士卒,保家卫国。良臣如斯,实乃我大梁之幸事,盛世可期也。”    “王爷过誉了。谨守本分而已,微臣愧不敢当。”    恭谨的谢礼回敬后,酒樽相触,鸿熙依旧只沾了沾唇,萧逸却也留个心眼,没敢一口干掉。    上樽酒液是清透的淡金,这一杯却有些浑。果然,入口之后天差地别,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宇宙混沌、万物初开之时,清阳上升始为天,浊阴下沉即是地。如果把“浮生若梦”比作阳天,轻而清,此种浊酒便当为地,厚而醇,硬拉着人急速下坠,瞬时便把红尘百味全部体悟了一遍。    醇厚的酒香自口腔漫开,萧逸的心头却忽的升起一点苦意。    母亲早亡,父王忽视,大哥璀璨如明珠,他在长安城里就像个没人眷顾的小可怜,只能跟随军队四处辗转,于生死间寻找自我的意义。    ——苦吗?    当然苦。    孤苦,悲苦,生苦,心苦。    深刻的痛苦宛如种子扎根心底,一瞬间破土发芽,成长壮大,转眼变成浓密的巨树,遮蔽了所有阳光,阴暗浓稠,毫无希望。    皱紧眉头捂住胸口,萧逸不自觉的弯起腰,身体骤然疲惫,满嘴都是苦涩。    “你怎么了?”萧鸿熙惊讶的扶住他:“这……”    侧身转向满脸“我就知道”表情的杜康,他厉声问:“这是为何?”    话没说完,萧逸却已经沉沉倒下,像是醉酒,又似苦痛得难以承受,表情纠结着,样子十分难过。    “王爷不必惊慌,世子他只是醉了。”    “——醉了?”鸿熙怀疑的扬起眉:“就这一樽……不,两樽酒?”    要知道,萧垂文可素有海量的!    “这两种可不是普通的酒。”杜康神秘的一笑,神色难掩兴奋:“‘浮生若梦’能够忘忧,这‘众生皆苦’却是相反,一杯之后便会让人忆起所有苦痛,甚至生出遁入空门之念,神奇得很。”    “哦?”    半信不信的端起酒樽放到鼻前轻嗅,萧鸿熙面上看不出喜怒:“百香楼的师傅可没这手绝技,你且老实交代,这到底是哪来的?”    “禀王爷,小的不敢欺瞒,‘浮生若梦’乃西市一孤女之家传,不泄于外;‘众生皆苦’却是皇觉寺中智空大师所酿,每月无偿供给百香楼十坛,据说是为人们领悟佛法,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智空?    垂着眼眸想了半天,萧鸿熙才恍惚记起,那好像是慧明的师叔,只是年岁颇轻,人又低调,是以名声并不大,就连父皇对他也不如慧明信服。    如此一和尚,他弄这一出,真的只为让人立地向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