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也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 苏玄参出身杏林,满门名医,尤其他父亲苏牧,大半辈子厮混在宫廷,伺候过高宗照顾过今上,很得信重,比之普通臣子还有脸面。 因此,王府对他一向礼遇,特地准许不必叙礼。在萧逸的记忆中,苏玄参别说下跪,就连正眼瞧他都很少。 不过,有本事的大多有些怪癖,听说他那未来的岳丈,名满天下的大儒江存思,一天要洗早中晚三遍脚呢…… 这家伙只是傲了些,倒也不算出格。 眼见世子不作声,只高深莫测的盯着自己,苏玄参咬咬唇,干脆以头抢地:“小人有罪!” “这是干什么?”萧逸回神,皱眉:“你先起来说话。” “小民失之仁心,不配为医!” 完全沉浸在羞愧自责中,苏玄参满心激荡,压根没注意他说了什么,“数日前,小民过府来给小黎侍卫看诊,当时开的风寒方子,但其实,他的病根本不是风邪所致!” “——嗯?” 黎安黎平俱是一愣,萧逸闻此也略略扬眉:“那是何故?” “外邪入体,肉身不洁,阳气虚弱,表之于外,便似风邪——” 半天没听到回应,苏玄参还以为自己说的不够明白:“小黎侍卫是染了污秽,莫说小民,便是父亲也救不了他,只有……” “苏玄参!” 语声沉沉的打断他,萧逸危险的眯起眼:“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当然!”苏玄参斩钉截铁:“小民可以为刚刚的每个字负责!” 眼角微抽,黎平又往后退了退。他看到世子已经把手按到剑柄上了。 真相来得如此突然……小苏神医,你可一定坚持住啊! 眼见萧逸眉目冷肃的盯着自己,苏玄参更是沮丧。他觉得世子定是对他失望极了,这不,连句责怪都懒得。 “小民先前不曾讲,是因为……”难以启齿的抿抿唇,他懊悔道:“因为王府中人素来不语怪力乱神,小民怕被指为庸医,赶出京都。可之后日夜难安,想要漠然旁观,终究无法枉顾人命,如此,才鼓起勇气来认错——” 话说到此,他把心一横,破釜沉舟:“听说世子容不得神鬼之论,专杀弄鬼之人,可事实如此,便是今日丢了性命,然无愧本心,我也甘愿!” “刷拉”“刷拉”—— 晨风拂过树叶,发出一阵细微的脆响。 在这安静的氛围中,苏玄参语声铿锵,开始还有些犹豫,可越说底气越足,到最后激昂振奋,连黎平都要被他折服了。 瞅瞅世子铁青的脸,他觉得自家主子这两天生的气比之前二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狠狠盯着他大义凛然的后脑勺,萧逸牙关紧咬,半天都没说出话。 这个混账——他是专门来求死的?! 难得他想找个名医正经开方子治病,结果这混人一来就说“邪气”“污秽”,还“无愧本心”——莫不是那神棍的亲戚,与她合谋串通好,前后脚的来堵他? “苏、玄、参——” 一字一顿吐出这个名字,萧逸深吸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 玄参身子一僵,依旧以额贴地:“小民不敢揣测世子心意,只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你不敢?”萧逸怒极反笑:“你还有不敢的?” 这竖子,他瞧着他胆子可大得很! 眼前人的怒火如有实质,玄参忍不住微微颤抖。他刚要再说,不远处的木屋里,却忽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尖笑: “哈哈哈~~做人真好,可我的尸体早被野狗啃烂了……呜呜呜~~” 这声音凄凉渗人,宛如女鬼嚎哭,幽幽回荡在耳畔,惊得玄参剧烈一抖,直接趴到了地上。 ——又开始了! 萧逸按着额角,吸气再吸气,终于勉强平复了情绪:“旁的莫说,先去看看。” 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苏玄参愕然抬头:“看什么?” “……看病人!”不耐的冲前扬扬下巴,这病的还不明显吗? “那个——” 惊恐的盯向木屋,玄参一时踌躇。许是认准黎安沾了污秽,他几乎立刻就判定,其中女人定也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不过,瞧世子这模样,他敢这么说的话,指不定就真被一剑劈死了。 略定定神,他心思一转,“您……” “起来说话!” “……哦。” 软绵绵的靠在三七身上,苏玄参觉得身子有点飘。他先天体质弱,昨儿在院子里吹了一宿风,刚又受了惊,此时缓过来,立刻就有些不好。 “公子……” 三七担忧的轻唤,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垂眸略一沉吟,他很快有了主意。 “请问,谁是那位女病人的亲属?” 黎平看看萧逸,恭声上前:“我是她儿子。” 苏玄参面色肃然的一点头:“依我看来,此症只能是两种病……” “你这就看了?”萧逸忍不住打断他:“行医讲究望闻问切,你只一听,就知道根源?” “此种症状极为罕见,在下记得清楚,自然不会有错。”苏玄参理直气壮:“术业有专攻,萧世子且安静些,便是不信,也请等我把话说完,再去另请旁人。” 萧逸:“……!” 好,他忍,且看这混账能说出些什么来! “其一,这可能是疯癫之症。”慢条斯理的掸掸袖子,苏玄参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神医气派:“此种病症或由祖上传下,或是大喜大悲,乍然经受刺激,以致神思紊乱——令堂是占了哪个?” 黎平认真想了一会儿,慎重道:“哪个都不占。” 虽然老娘出事前和弟弟生过气,可那绝对和“大喜大悲”搭不上边儿——不然,她在王府早被气死了。 “那便不是疯癫之症了。” 如此说了一句,苏玄参却再不开腔。萧逸等了一会儿,蹙眉厉喝:“这就完了?” “没完。”他淡定道:“但另一种——小民不敢说。” “哦?” “小民怕死,被砍死。” “……” 偷眼瞥见世子按住剑柄的手背青筋暴露,黎平赶紧插言:“您便说罢,我们世子不是那等不讲理的——请您也体谅一下我这当儿子的心情!” 说着,对着苏玄参深揖一礼,态度恳切,令人动容。 “还有我——”黎安病歪歪的跟着行礼,眼前却是一黑,险些就此栽倒,还是萧逸扶了一把。 “你们……”苏玄参羞愧的红了脸,他一直只想着保命,却忘了患者家属的心情,乍然受此一揖,心中懊恼得不行。 羞愤蓦地上涌,他的胆气立时变足:“另外一种,乃失魂之症。休说我,就是看遍天下医者也枉然——世子还是着人去请世外高人来收魂压惊吧!” 似乎是嫌萧逸不够气,他又梗着脖子道:“便是您一剑刺死我,也是这个说辞,绝不悔改!” “你——” “世子,不可!” 眼疾手快的扑过去按下,黎平急声道:“世子,您……冷静冷静,那、那可是苏太医苏牧的儿子!陛下前儿还赏他一篮荔枝呢!” “冷静?”萧逸怒不可遏,振臂甩开他:“他数次求死,我怎能不成人之美?” “您三思啊……” “这是怎的了?” 就在气氛紧绷时,一道男声忽然悠悠插了进来。 萧让不知何时来到了众人身边,笑吟吟的,对这乱象恍若不见。 “苏神医?”恰到好处的带了几分惊讶,他惊喜道:“大公子正待邀您过府喝茶,不想如此凑巧。”说着,转向萧逸抱歉一笑:“世子,您看……” 神色冰冷的扭开头,萧逸硬邦邦的:“既是大哥相邀,你这就带他走吧。” “如此,甚好。” 笑眯眯的行了一礼,萧让也不客气,带了二人转身就走。直到拐过转角离开萧逸的视线,苏玄参才长舒口气。 ——终于……保住了小命…… 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多待,他随意扯个借口,也不管对方答不答应,被鬼追一样带着三七扭头就跑。 可惜,苏玄参的身子实在差,刚一迈出大门,还没来得及叫车,就白着脸晕在了王府门口。 于是,继“血淋淋的神婆”事件后,“被吓晕的神医”成了人们新的焦点,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气咻咻的回到文曲院,萧逸换了身衣裳,正待吩咐手下再请名医,就见黎平哭丧着脸走了进来: “世子,王爷请您去中正堂一叙。” 确切的说,镇南王萧睿的原话是:“让那孽子快快给我滚过来!” 身体猛地一顿,萧逸飞扬的眉眼渐渐沉肃,随后低低道:“知道了。” 看着仿若突然变了个人般的主子,黎平心下叹息,轻悄退了出去。 —— 中正堂位于王府正中,是历代镇南王的居所,西侧住着侧妃姬妾,北面则是老太太的佛堂。萧逸的文曲院位于东南,萧臣的晗光阁原本在他之侧,不过两年前他摔断腿后,萧睿就让他住进了中正堂的侧厢——此举意在告诉世人,便是断了腿失掉世子位,他也是王府的嫡长公子,不容轻慢。 萧逸来到中正堂时,萧睿正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满脸阴沉;萧臣则在侧旁温声细语,似在劝解宽慰。 脚步略微一顿,萧逸垂首进门:“父王……” 不待他行礼,一个茶杯便“砰”的一下砸在他脚边:“你个孽障,天天净知道闯祸,还不给我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