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朗风清,银白的月光水一样流淌,将长安城外一条隐在密林中的偏僻小径照得影影绰绰,幽暗不明。 南城门外的官道上,一辆低调的檀木马车正由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侍卫一左一右护持着前进。车子檐角挂的四盏八角宫灯一前一后的摇晃,在地上投下四团昏黄的光晕。 鼻翼微动,走在右侧的侍卫黎安忽然皱皱眉:“诶,大哥,你闻没闻到……什么味道?” 不知怎么回事,他总觉得鼻端飘着一股……上坟时,给死人焚烧的香火味儿。 “什么什么味道?”另一边的黎平瞪他一眼:“大半夜的别乱说话,走快点儿,就要进城了。” “哦……啊!嗷嗷嗷嗷嗷嗷嗷!” 凄厉的尖叫蓦的划破黑夜,黎安瞪着眼睛青着嘴唇,哆哆嗦嗦指着自己右边的密林,脸色煞白,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瞬就要跌下马去。 “你突然鬼叫个什么!”黎平被他吓得一颤,满脸愠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黎平一愣,继而背脊一凉,胸口不自觉的急跳了两下。 连绵的阴云幽幽飘过,圆月被遮蔽,月光也变成了暗淡的深蓝。 只见官道旁的密林里,隐隐约约立着个白色人影。它手里正举着个什么,有微末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像只眨来眨去的眼睛,十分诡异。 下意识按向腰间的剑柄,黎平张大眼死死瞪着它,一时忘了发声。 “啊哈。” 人影动了一下,一把掐灭火星,慢慢走上前。马儿不安的动动蹄子,黎安死死捂着嘴,努力把尖叫憋回到嗓子眼儿。 乌云慢悠悠的飘过去,人影走到马车檐角挂着的宫灯下,原来是个清丽无双的年轻女子。她穿着浅色衣裳,手里拿着半截黄色贡香,刚刚那烟火味儿就是这东西发出来的。 下意识盯向地面,待看到她有影子后,黎安终于松口气:“是人就好……” 女子侧眸望他一眼,眼底似有笑意。她把香往袖子里一揣,略略弯身福了福,声音清淡:“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居然恰此相逢,可见也算有缘。” 眼角微抽,黎平默了默。这不是斯文败类调戏良家小娘子的惯用说辞吗? 脸色一肃,他沉声低喝:“尔乃何人?此时已经宵禁,你怎么还在这里乱晃?夜半匿于密林,到底有何居心?!” 女子微微一笑,刚要开口,马车的窗帘却忽然被人一把掀开,露出一张金冠博带的英俊面庞。 正是镇南王世子萧逸。 “怎么回事?”萧逸眯着眼睛轻揉太阳穴,口气不太耐烦。刚刚让同袍灌了不少酒,他在车中小憩,不过早在黎安鬼吼鬼叫时就醒了,只是头疼得要命,等了半天也不见马车挪动,这才出来看看。 漫不经心的瞥他一眼后,女子一顿,又望来一眼:“妙哉妙哉,郎君真是难得的好相貌。” 萧逸:“……”他这是,被人调戏了? “少废话!”想到自己刚刚居然在这小娘子面前露了怯,黎安忍不住挺起胸膛,恶声恶气:“大半夜鬼鬼祟祟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陆长安。” 女子懒洋洋的瞄他一眼,轻嗤一声,似乎看穿了他的外强中干:“既然诸位无事,我们就此别过吧,已经耽搁很久了。” 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神色颇为认真,好像身后真有什么似的。 黎平黎安也跟着看去,夜风拂过黑黝黝的密林发出轻微的呼啸,树叶“刷拉”“刷拉”响个不停。 空无一人。 连个活物都没有。 脊背一凉,黎安缩缩脖子,又开始怕了;黎平则抿紧唇角,眼见她道了“告辞”,越过他们晃晃悠悠往前走,很快就横穿官道,重新消失在树林中。 懒懒打个哈欠,全程旁观的萧逸单手托腮倚着窗框:“瞧瞧你们如临大敌那怂样,怎的不把她抓来拷问一二?” 他贵为王府世子,自然不会插手这种琐事,本以为交给属下就好,谁知道这两个不长脸的…… 哼。 “世子,”黎平弓着身子上前回话:“这女子夜半烧香,又是在那等僻静处,且看她举止神态,不似一般闺阁女郎……属下以为此人有些古怪,合当远离。” 据说,香是请神引鬼的,她大半夜待在阴森森的密林里…… 黎平强迫自己止住乱想,身子有点发凉。 “呵。” 嘲讽的轻嗤一声,萧逸没想到自己心腹居然还是这等畏首畏尾之徒。他是上过战场的,对神鬼之事一向嗤之以鼻。死在他手下的敌军不知凡几,若是果真有厉鬼前来复仇,他早死过不知多少次了。 马车重新辘辘前行,只是再不复先前的悠然,速度奇快。查验过身份后,南城门开了一道缝,马车一闪就消失在了长安城的黑夜之中。 —— 八天后。 六月的长安城里热意初现,正午的日头火辣辣的,车马行人一个个俱都蔫头耷脑,丫头婆子们全都躲在檐下做活儿闲聊。 黎安鬼鬼祟祟溜进王府内院的下人房,七拐八弯的绕进一处独门小院,迈过门槛,扯着脖子便喊:“娘,娘,是我啊,你在不在?” “诶诶,这就来!”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体面的圆脸妇人疾步而出:“我正要去老太太跟前伺候,你不随在世子身侧,跑这儿来嚷嚷什么?” “娘,我见鬼了!”一屁股瘫在石凳上,黎安都要哭了:“春桃那事你知道吧?她要爬世子的床,结果被世子唤人来扔出了文曲院,自觉没脸,当夜便自缢了。” “那小蹄子惯爱涂脂抹粉,前儿还打过萧总管的主意,她这一死倒干净,平白让世子担了坏名声!”妇人啐了一口,“你又提起它来作甚?” “因着这事传出去难听,她的尸体便是我和大哥处理的。”说到这里,黎安目露惊恐:“之后我便高热不退,天天觉得浑身没劲儿,提不起精神,每每夜半还总是梦魇,隐隐约约看到床边坐着个人!” “去!”妇人又啐一口,全然没当回事:“口无遮拦,见天儿说些不着调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世子最烦这些神神鬼鬼的——有病吃药就是,瞎想什么?我看你就是胆子太小,自己吓自己!” “娘,我没骗你!”黎安可怜巴巴的抬起头,灼热的阳光下,他脸青唇白,一眼看去居然有些可怖:“我这么大人了,还分不清真假虚幻吗?府里规矩森严,等闲的话,我才不会大白天进内院来找你!”说到最后,一扭脖子,病歪歪的生起闷气来。 妇人闻此双眉一挑,伸手试试他的额头,立刻皱起眉:“怎的还是这么烫?你有没有按时喝药?喝了几天?可看过郎中?” “我刚一病,大哥立刻就请了小苏神医来,喝的药也一直都是他开的。”黎安吸吸鼻子:“到现在都五天多了。” 小苏神医是已经致仕的苏太医的独子,年纪虽轻却医术不凡,肯过府来给他瞧病还是看着世子的面子,平日里架子大得很。 高热而已,黎安的身体一向不错,又不是那深闺里孱弱的小姐,不说药到病除,也不该拖这么久。前儿顾婆子和她说时她并没上心,不想居然还没好…… 抬头看看天色,妇人一瞬间有了决定:“这几天晚上你先和你大哥挤挤,等娘寻个时候给你求道平安符来。老太太那边还等着,耽搁不得,我得走了,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少疑神疑鬼,休要四处乱晃,仔细冲撞了主子!” “诶……” 看着老娘匆匆走开的背影,黎安耷拉着脑袋叹口气,深觉自己一定不是亲生的。 一步一挪的走出小院,他正待回房,冷不防忽然有人斜刺里跳出来拦他:“且等等!” 是洒扫的顾婆子。 他老娘在王府里有些体面,不但拥有独门小院,还有一个婆子两个丫头伺候,这顾婆子便是其中之一。 黎安停住脚步看向她,恹恹的,连招呼都懒得打。 “刚刚我在这儿扫地,您和林姐姐的话我都听见了。”顾婆子压低声音,满脸谄媚:“哎哟小黎侍卫,不是我说,林姐姐不信这些,你可不能不拿自己当回事!那春桃是上吊的吧?听说吊死鬼不找替身投不了胎呢……”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倒是无意中认识一位高人,捉鬼驱邪不在话下!”说到这里,老婆子贼溜溜的左右四顾,冲黎安抛去个“你懂得”的眼神,声音玄而又玄:“小黎侍卫,你现在不正是需要这个吗?” “就你?” 看着她故作高深的老脸,黎安半信不信:“你能认识什么高人?” “嘿,你这可是把人一碗水看到底了!”顾婆子挤眉弄眼:“不瞒你说,老婆子我没事就爱喝两口,常托侄儿出去带几角酒来。大概半月前,西市一间闹鬼的凶宅去了两个姑娘开面店,兼着卖酒,所以我便知道。” 黎安皱眉:“说重点。” “那座凶宅之前住的是卖料子的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有天半夜不知怎的忽然起了火,等官兵四邻扑灭大火后,四个人早就烧成灰了,尸骨都不剩几块。” “其后,那里就开始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