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十月十三日,天刚蒙蒙亮,上海滩已经熙攘起来。
深秋时节的黄浦江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法租界东区的金利源码头上人头攒动,劳工们早早赶来,为了搬货那点微薄的收入翘首以盼。
金利源码头属轮船招商局管辖,在其北边,是英吉利太古洋行的码头,后者虽是上海数十家公司码头里规模最大的一个,但比起公家开设的金利源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早上七点,一艘装满舶来品的洋船停靠在五号码头,等待已久的劳工们立刻一拥而上,前赴后继地将甲板上的货物搬到码头仓库外堆好,等待督工登记造册。
然而,一直等到货物全部卸完,负责登记的督工费尔南也没有露面。疑惑的劳工们聚到一处,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督工他今天怎么迟到了?”一位劳工向身边的工友问道。
这劳工看起来约莫有四十来岁,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身穿一件半袖短衫,已经因为水洗而褪色,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胸前一排圆扣也掉了两颗。
那工友也是差不多打扮,他搓着双手,面露沉吟,似乎在思考同样的问题,过了片刻才摇了摇头。
五号码头的督工费尔南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法国人,十多年前随船来到上海,之后便一直在轮船招商局工作,在此期间,他尽职尽责,每天都来得很早,下工后甚至还会再花时间检查一遍自己的工作,确保没有任何失误后才离开。
劳工里有好奇的,问费尔南为何这般仔细,他答复说,自己曾经是一名水手,反复确认工作是船上的常态,现在已然成了一种习惯。
除了偶尔几次请病假,费尔南就再无旷工的记录,这样一个人居然会迟到那么长时间,着实是件稀奇事。劳工们在一块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又等了差不多半个钟头,费尔南还是没有露面。
大家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但没人登记,也不好把货搬进去,只能这么放着,这种看似怠工的诡异状况,很快就被当日轮值的巡查注意到了。
“啷个在做啥子?”巡查快步走上前来,大声向劳工们问道,“为哪般不去做工?”
他刚在六号码头教训了几个为工作名额争吵的劳工,溜达到这边又看到一帮人在仓库门前交头接耳,心情自然有些不悦。
“尤先生您早。”
人群当中,那位四十来岁的劳工跟巡查打了个招呼,他是这批劳工当中资历最老的那个,小时候上过几年蒙馆,肚子里有点墨水,因此常常代表劳工和领导交流。
“是这样,我们督工还没来,货没法入库……”
巡查名叫尤国昆,是个四川人,已经在上海工作了几年时间,去岁刚刚升为巡查,因为年纪不大,未来还有升职的机会,所以工作起来丝毫不敢马虎。
尤国昆听了中年劳工的话,环顾周遭,确实没见督工的身影,便向他问道:“啷个叫啥子名儿?”
“尤先生,我叫王卓。”中年劳工恭敬地回答。
点了点头,尤国昆没说话,迈步走到仓库门口,看了一眼门上挂着的记录手册,随手拿下来翻了几页,再和那堆货箱上用黑油印着的数字编号比对了一下,发现册子里确实没有相关的记录。
他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支钢笔,看了一眼右腕上的手表,在册子上写下日期和时间,然后对王卓说:“我来记下,啷个把货搬仓库里头去噻。”
“哎,好嘞。”王卓应了一声,当即捋起袖子招呼一众工友干活。
尤国昆运笔如飞,在册子上记下了每箱货物的编号,写完一箱,就让劳工搬到仓库里。
等到货物全部搬进仓库,已经过了早上八点半,江上的薄雾在温暖的阳光下逐渐散去,但费尔南却依然没有出现。
“啷个督工常常迟到吗?”尤国昆问王卓,话里没有好声气,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王卓摇了摇头,因为刚刚搬了不少货物,身上那件短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一边摇着领口给自己扇风,一边喘着粗气回答说:“不,尤先生,费尔南先生他从不迟到。”
“费尔南?”
听到这个名字,尤国昆忽然想了起来,同事们经常提起一个工作十分勤恳的洋督工,有传言说,局里近期可能要安排他升职做巡查,而那个督工的名字正是费尔南。
要是把这事报上去,费尔南的升职就肯定泡汤了,尤国昆犹豫片刻,决定还是暂不上报,先派人去费尔南家里看看情况再说,于是对一众劳工问道:“哪个晓得费尔南住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