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清扬,婉转如虹。 婵娟醒来的那一刻,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上一世,回到了自己还在颍川的那些日子。她抬起右手,遮了遮那通过斜飞的窗棂渗入室内的阳光,视线下移,眼前蓦地出现一道阴影,婵娟定睛一瞧,才发现面前坐了个身穿青草绿裾裙的粉嫩姑娘,青玉却不知去了哪里。 婵娟瞥到枕头一侧立了杯头冒热气的小碗姜汤,连忙端起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然后才冲对面的女孩子笑了笑,道:“不知姑娘是哪位呀?” 真是优秀,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能够淡然面对醒来之后的一切突发情况。 对面的女孩子为她贴心递上一条温热的方块儿毛巾,小嘴却微微嘟起,“姐姐真是狠心,明明昨日还问了我这铃铛是在哪家铺子买的,今个儿就把我忘了?” 说着,还顺带摇了摇自己手腕上的银铃,婵娟这才如醍醐灌顶一般,忆起昨夜的那场闹剧。略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婵娟道:“怎敢怎敢,昨夜多谢杜若妹妹相救,否则姐姐我早便成了那饿犬的腹中美餐了。不过后边的事情我有些记不得了,想必是妹妹将我送回府中,姐姐这里先谢过了。” 婵娟说罢便捧起杜若的小手,听着那铃铛悦耳清脆的声响,心里却寻思着改天自己也要去买上两串。 杜若这时却吃吃笑出声来,婵娟头脑一懵,便听那孩子好似记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与她八卦道:“姐姐有所不知,昨日是先生亲自将你抱回来的,本来大公子和二公子都还在,可先生非要坚持锻炼锻炼身体,两位公子也没说什么,见先生抱你进屋也便匆匆离去了。” 婵娟满心愧疚地“哦”了一声,眼前不由浮现出贾诩老头颤悠悠将自己扛回屋中的场景,然后忍不住转过头去,偷笑了半晌。 “如此说来,可真是劳累贾先生了,待一会儿午膳前,我非得过去道谢请罪才是。” 婵娟理了理肩上滑落的发丝,昨夜许是在树上停滞了许久,如今还沾了一片枯叶,正当她伸手去揪时,就听杜若疑惑道:“姐姐说的贾先生是谁?莫非是贾诩贾大人?” 婵娟呆愣抬头,萌萌道:“对呀。” 杜若道:“姐姐怕是还不知情,我说的这位先生,是郭嘉郭大人。昨日经过两位先生商讨,贾大人同意让你日后跟随郭先生左右,如此说来,我也算多了个姐姐。” 婵娟:……?! 昨夜竟是奉孝将她抱回来的?那他是否认出了自己?他的身体会不会不适?她当真能够日夜陪伴在奉孝左右? 那一瞬间,婵娟脑海中交杂着太多念头,以至于她都忘记去忆起昨夜自己到底是为何晕倒的。 “姐姐?” 杜若的声音就在耳边,可她却已全然听不进心底,刚刚梦中悄然回旋的琴声再度响起,婵娟抬头,似乎感应到她的问题一般,杜若又道:“先生此刻正在外边的湖心亭中练琴,姐姐若是起了,就过去向先生请个安吧。” 婵娟点头,连忙起身收拾,这才发现自己的包裹物件竟已一个不落地全都被人送到了郭府,婵娟突然想起什么,扭头淡淡问了一句,“若儿,昨日与我一道过来的有个女孩,名唤青玉,她在贾府可说过要来陪我?” 杜若拧眉颇为认真地思考一通,这才微微摇头,“没听说。” 婵娟回身,睫毛轻轻下垂,留下一道暗淡的阴影,她的面色虽是平静无波,心中到底还是有些落寞。 而那头的湖心亭中,郭嘉练过琴后,便拿起一旁的兵书反复研读,过些日子马上就要陪主公前往官渡驻军,他该准备的东西是一丝都不能懈怠。 正在他歇息饮茶的档口,忽地瞧见后院园门处现出两道婉约的身影,一者圆润可爱,一者清秀稚气,都是尚未及笄的半大少女。他这才恍惚忆起昨日自己大刀阔斧地“杀”去贾诩府邸,在荀彧和张辽口中,讨来的新鲜小姑娘。 他不由暗暗酸笑了两声,自己这名声估计又要“震撼”宫廷了。其实一开始他听大公子提到这个小姑娘时,并未多想。可当他看到就连荀彧那般心思缜密的人都甘愿前去相讨时,虽然心知这不过是大公子的激将法罢了,可他还是耐不住好奇去了,他倒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曹氏两公子双双倾倒。 正在他左右神游之际,就听若儿熟悉的声音响起,“先生,婵娟姐姐刚醒,这便急着过来向你请安了。” 紧接着传来一道柔嫩嫰的问候,“婵娟见过郭先生。” 郭嘉这才回神,笑着道了句:“今后在我府中不必如此拘礼。” 话罢,他的目光越过恭敬行礼的杜若,落在她身后那位身着湖蓝色对襟襦裙的小姑娘身上。 原来是叫婵娟? 他尚来不及多想,便见那姑娘谨慎抬头,睫毛忽闪忽闪,眼底透着一层盈盈微光,他的视线毫无防备地被深深锁在那人的眸光里,那般熟悉清透的感觉,让他竟瞬间脊背一凉,差些控制不住自己去靠近她的欲望。 轻轻咳嗽两声,郭嘉掩了掩唇,又道:“杜若是我在颍川时收养的孤女,小你一岁,今后你便将她当做亲妹妹看待,切不可欺辱了她。” 婵娟本是低着头不敢瞧奉孝,可就在杜若将自己介绍给他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控制不住那股冲动,将视线定定挪了过去,直到与他对视,然后就在那一瞬间,泪流满面。乃至于后边奉孝说了哪些话,她都浑然未觉。 郭嘉在杜若的搀扶下缓缓起身,几步游荡到台下,然后一手轻抚上婵娟的发顶,不禁有些好笑:“怎么?先生我就这般面目狰狞么?倒还将你吓哭了不成?” 婵娟拿袖子揩去两边的泪花,抬头笑道:“怎么会,郭先生风华正貌,无人能及。” 郭嘉双手一震,身子险些晃倒在地。 这句话他记得清楚,当年每次那人惹他生气时,便会过来摇着他的手臂,撒娇说声“我们家奉孝风华正茂,无人能及。”很奇怪,每次一听这话,他便奇迹般熄了怒火,或许只是他从未对她真正气过。 郭嘉微微侧过身子,声音清淡如水,仿佛自己从来都是这般淡静自然,“今后你便来书房伺候我笔墨,若是平日里闲来无事,我还可教你们断文识字,可好?” 断文识字? 婵娟嘴角轻轻弯成一条弧线,她不由想起,前一世郭嘉也是如此,他还未出山时,婵娟与他便相识了,那人总是闲来无事便提点她读史识文,催人的要命,就算过了这么些年,他还是没变。 婵娟不曾料到,想到这么一出,自己当真便笑出声来,伴着刚刚还没抹净的泪花,更显得眸若秋水。 奉孝含笑抬头,正好对上婵娟盈盈充水的双目,不知为何就有些心悸。当时的他竟有种冲动,他想将她抱在怀中,告诉她声: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在你最危难的时候伴你左右,那是我郭嘉一生的心病,无药可医。 …… 婵娟回房时,只顾着回忆方才的事情,没成想竟闷头撞上一堵肉墙,那堵肉墙竟还恬不知耻开口,道了句:“郭先生府上住的可习惯?” 婵娟面无表情地绕过那人,继续前行,谁知那人却在她身后幽幽道了句,“你既如此厌恶我,那也罢,你将前几日那枚玉簪还我,今后我便不再来惹你生厌了。” 婵娟猛地顿住脚步,狐疑地望了一眼曹丕的方向,那人此刻正笑得儒雅随和,让人辨不出一丝毛病。 “好,一言为定。大公子在此稍后,婵娟去去便回。” 看见那人颇为认真地点点头,婵娟心底怪异的感觉陡然变强,却还是说不出哪里不对。她几步回屋,在自己被打包回来的行李处摸索半晌,直到翻了个底儿朝天,还是没有找到那枚薄玉簪,她记得自己昨日明明还戴了,而且她不曾回贾府,也不可能漏在路上,唯一一种可能,便是丢在了郭府后院。 婵娟凉飕飕叹了声:“天要亡我,亡我啊。” 清风过,噪音生。 “老天很忙,没空亡你。” 一道突兀的声响打碎她的哀嚎,婵娟怒气冲冲一回头,果真瞧见曹丕那厮正横坐窗沿,墨发轻舞,一条腿随意弯起,衬着今日的长筒黑靴,更显得身材匀称,洒脱自在。 婵娟敛眉轻咳,忙正经道:“大公子如此随意进出女子的闺房,怕是多有不便吧。” 曹丕不知打哪儿揪了根野草,在手中把玩个不停,“在下自然清楚,所以才并未进屋。” 婵娟:…… “怎么?难不成婵娟小姐是将在下送的簪子拿去当了不成?” 婵娟不由扶额,一枚旧簪而已,能当多少钱? “大公子说的哪里话,婵娟今日刚刚搬到郭大人府上,怕是将它漏在了原来的房间,等这两日得空了我便去取回归还。”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曹丕,说出一大串违心的谎话来,心底不由再次暗叹自己功力见长。曹丕的目光悠悠而过,瞅得婵娟心下发慌,脸上都要挂不住时,却见那人忽地盈盈一笑,不再纠缠,只道了声“好”。 望着空空如也的窗口,婵娟摸了摸自己微凉的额头,也不烫啊,那她又怎会产生一种曹丕最后那个“好”字说的尤为温柔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