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太阳身披酱红色的晚霞落入海中,灰蓝色的夜浮出水面,接管世界。 “今天倒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毓秀喝着玉澜带回来的粥,若有所思地望着外边,炮火声隐隐在耳边作响。 “是啊,今天天气也暖和。”玉澜取出床底的白色镶蓝边瓷盆,将堆在床角的换洗衣服一股脑儿扔进去,拿着胰子往外走道:“我去洗衣服,你先吃。” “你先吃点东西吧。”毓秀哪好意思让玉澜去洗衣服,她一天都没闲着,往附近的杂货店里买了许多日用品,临近吃饭的点又去外边买饭回来,医院本有供应的食堂,但现下这状况,根本无法满足整院的伤患。像有些条件的,就选择外边买来吃。玉澜这回来了,饭都没吃上一口,就去洗衣服,再贪心的老板也做不出啊。 “没事,我不饿。太太先吃吧,我先把这几件衣服洗了。”玉澜微微一笑,她可以感觉到她和毓秀的关系在逐渐拉近,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子是很容易交朋友的。 “来,吃两口,待会再去洗也来得及,反正也不着急穿。”毓秀朝玉澜招招手:“你陪我吃,我还能多吃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玉澜也没法拒绝,只能把怀里捧着的盆重新塞回床底。她在毓秀身边坐好,弯腰从床底拿出碗筷。毓秀一把抢过玉澜的碗,不由分说,倒了满满一碗。 “不用这么多!”玉澜想要用手挡。 “你这一天挺辛苦的,我躺床上也没事干,一点也不饿。”毓秀拉开玉澜的手,温温柔柔地说。 为了节省用电,上海实行了用电管制,医院虽不在此列,但护士还是将蜡烛分发给各处,留足电量供给手术室。各处死里逃生的人皆心有余悸,十分配合,有余力者捐钱捐物,这场战争倒是让人紧团结起来,暂时抛却了等级观念。 毓秀与玉澜两人在幽暗的烛光下,紧紧挨着,喝完了一桶粥,毓秀格外吃了两个鸡蛋。窗外是喧嚣的世界,惨烈的战场就在不远处,明天虽风雨飘摇,眼下暂得安心。 晚上八点的时候,李飞白带着一脸的冰霜回来了,他身形狼狈,外套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衬衫上还有深褐色的污渍,看上去像是凝固了的血迹。 “你醒了?”李飞白走到窗前,轻声问道。 “嗯,醒了。”毓秀眼睛发酸,拉着李飞白的袖口,撇嘴要哭。 “哭什么,这不是你自找的?”李飞白低声训斥,这股火气他已经压了一天,终于可以面对面教训毓秀。 “我,我只是在家里闷久了,想转一转而已。我也不想这样子啊!”毓秀十分委屈,她已经在家呆了整整三个月,这三个月太难熬了,再加上菜钱越来越贵,她怕玉澜私下扣了钱,想要跟着去了解一下。毓秀越想越委屈,原本止住的眼泪又开始不要钱地往下淌,哭声也越发响亮。 “哎哎哎,别哭了。”李飞白实在不会应对女人的眼泪,语气立马软了下来,他也顾不上衣服脏了,坐在床上安慰:“是我的错,我语气不好,你人没事就好。” 毓秀扑进李飞白的怀里,心里的委屈只增不减:“你们觉得我不希望他平平安安吗?!我爱极了他,唯一支撑我在上海生活的勇气就是他了。每天,我都对他说话,教他唱儿歌,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爱他了!” “是是是,我明白,是我语气太重了。”李飞白拿毓秀没办法,他迫切想要抱着她安慰,但理智告诉他这样的举动太过暧昧,他不能。 毓秀却毫无顾忌,心安理得地腻在李飞白的怀里,站在一边的玉澜十分尴尬,她红着脸,以蚊哼的声音扭捏道:“我去外边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说完,便像身后跟着十条恶犬一样,一溜烟地跑出病房。 李飞白颇为无奈,他含蓄地朝天花板翻一个白眼,随后自暴自弃地搂紧毓秀,心道:这下可说不清了。 毓秀的情绪渐渐平静,由大哭转为靠在李飞白的肩上轻轻抽泣。 李飞白心道这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便抓紧机会说:“这事情不能不让我舅舅知道,今晚我写封信,托人给他送去吧。他收到信后,肯定会安排人接你去香港。可能旅途奔波些,海上已经停满日本人的船,只能先走陆路,再转海路。” “别,别告诉他。要是他知道我没保住孩子,一定会非常生气。说不定要跟我离婚!我不能跟他离婚!”毓秀慌乱起来,她紧紧抓住李飞白的外套,更加剧了衣服的破烂程度。 李飞白感到心中一阵失落,他无奈一笑,道:“这瞒不下去,而且这里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弱女子,在这里不安全。” “这不是还有你吗”毓秀抓住李飞白手臂,祈求道:“先瞒着吧,能瞒一刻是一刻。我真的害怕。” “我舅舅对你那么好,你还怕什么?”李飞白无声地叹气。 “你哪里见过我们私底下的样子?我怀孕以来,他对我才好点,平常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我舅舅面冷心热,他看上去谁都不在意,实际上,呃,他很在意他的亲人。”李飞白磕巴了一下,他也觉得他的舅舅有些心冷,但要是不心冷,他哪能在上海闯出一片天地来呢。 “哼,是啊,他只在意自己的亲人,我算哪辈子的亲人?我肚子里的孩子还差不多。”说到这里,毓秀的眼神黯淡下来,语气颓唐。 “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保养身体,一切以后再说。”李飞白最终无奈妥协。 毓秀得到心满意足的结果,不再闹气,她这才好像突然意识到与李飞白的距离太过暧昧,匆匆退出他的怀抱。 “我出去看看。”气氛太过尴尬,李飞白找借口遁逃。 “别,别留我一个人。我害怕。”毓秀伸出手拽住李飞白,手指尖不停颤抖。 毓秀的四邻全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浓重的血腥味和死气挤满了整间病房。算起来,毓秀今年还不足18,李飞白不忍心将她一个人留下,他重新坐回床上,无奈道:“我这一身很脏呀。” “没事,这兵荒马乱的,谁不是一脸尘土,一身狼狈?你今天去干什么了?”毓秀依旧紧紧抓住李飞白的袖子,生怕对方突然跑掉。她怕极了,白天还好,有不断进出的护士、医生,晚上灯光昏暗,她就十分害怕了。 “没事。”李飞白抿嘴,不愿多谈。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境地,毓秀找不到话题,李飞白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耳边只有风刮擦玻璃的声音。 “徐凤先?”一个三十多岁的护士突然闯进来,她拿着医疗记录本,在毓秀的病床前停下。 李飞白被这一嗓子吓得一激灵,掩耳盗铃般站起身来。毓秀反应不过来,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护士。 “徐凤先!”护士表情不耐,她重复一遍,声音带着火星子直朝毓秀扑面而来。 “是,是!”毓秀的思维终于走完了大脑迷宫,她连忙应是。 “现在床位紧张,你尽快出院罢!”护士硬邦邦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接着一张床一张床地摸心跳、翻眼皮,视察那些可怜的士兵的死活。 毓秀看向李飞白,见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看不清什么表情。等护士离开,她才道:“那明天一早咱们就回去吧。” 现在大批的士兵没有得到很好的救治,李飞白也实在拉不下面子,去求自己的同学。他点点头说:“你感觉现在怎么样?要是觉得可以,那就这样办。对了,玉澜怎么还没回来?” 正这样说着,玉澜推门进来了。 “外边情况怎么样?”李飞白走过去。 屋里太黑,玉澜没有看清地面,进门脚步踉跄一下,应该是撞到了桌角。等稳住身体,她才道:“又来了一批伤员。” “咱们明天一早就回家,明天早点起来收拾一下。”李飞白听到这样的消息,叹口气说道。他转头对毓秀说:“这得委屈委屈你,明天我找辆黄包车来。” “这有什么好委屈的,我又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现在战况这么紧张,我哪不好意思占着地。”毓秀边说着,边两分恼怒,八分撒娇地瞪他一眼。 “我只是怕委屈你,毕竟你伤得也不轻。”李飞白带着歉意道:“明天我找医生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等回家后,你好好保养身子。” “你怎么这么啰嗦,我没事了。”毓秀脸上带着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出的微笑。 “好好好,我出去看看,帮帮忙。你们早点休息吧。”李飞白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你能帮什么忙!”毓秀赶忙阻拦,声音没有控制好,在整间病房里游荡。 “嘘!嘘!小声点。我干不了什么精细活,帮忙搬一下东西也是可以的。你就不用担心了,到时候我就在楼道里找个地方,窝一晚上。” “外边天寒地冻的,你哪里受得了。你现在回家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来接就成。”毓秀说。 “哪有那么娇气。我在外边,你睡得也安心些,有什么事叫我就行。”李飞白在毓秀耳边说完,便走向门口,在关门时,还冲毓秀做了个鬼脸。 毓秀哭笑不得,嘟囔道:“真不让人省心!”她往旁边让让,然后拍拍床上的空余处,对玉澜说:“你上来,咱们俩一起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