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廖宏恺都呆在家里,除了打了个电话给廖盈,说是要出去吃饭,便同毓秀一起宅在卧室里,反常的清闲,只不过偶尔会有佣人上来告别。 “中午去哪里吃饭?”毓秀拿着两身略微宽松些的裙子,在身上比划,漫不经心地问道。 “去罗威饭店吃西菜。”廖宏恺斜倚床头,手里拿着本英文书读。 罗威饭店是上海有名的一家西餐厅,坐落在霞飞路,以法式西餐见长,洋葱汤、烙鳜鱼、烙蜗牛和芥末牛排更是店里的招牌特色,赵丹、张爱玲等名人可是饭店的忠实拥趸。 毓秀早已学会装腔作势地拿刀叉,但她依旧不喜西餐。人都是不愿意回忆自己难堪的过往,她一想起当初像乡下人一样畏首畏尾的自己,脸忍不住发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毓秀很少反对廖宏恺的意见,她耸耸肩同意了。 “你说我穿哪身好看?”毓秀一手提溜着一条,展示给廖宏恺看。 “穿黄色的吧,你现在每天一只老母鸡吃着,皮肤养得白里透红,穿黄的好看。”廖宏恺憋笑道。 “你敢笑我!”毓秀抛下两条裙子,跳上床,捏起粉拳,在廖宏恺身上一通乱锤。 廖宏恺挨了几下,便将她的手连带整个人都揽入怀里,亲吻她的耳垂,低声说道:“明天跟我走吧。” 毓秀推开廖宏恺,将耳际的碎发挽到耳后,微笑着做出“不”的口型。她毫不留恋地下床,捡起两条裙子,将靛蓝色的那条挂回壁橱,留下黄色的换上。 廖宏恺沉默地看着毓秀的背影,这时的魏毓秀与以往完全不同,过去的她是绵软的棉花糖,漂亮却粘人,现在的她像是一把剪刀,锋利但扎人。 殊不知,现在的廖宏恺也让毓秀充满了不真实感,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始时的体贴,但这一切是那么短暂,短暂到明天就要分别。 “你这几天为什么和以前差别这么大?”空气太过安静,毓秀瞄着眉毛,透过镜子看身后盯着自己的丈夫,问道。 廖宏恺轻咳一声,道:“以前和现在怎么差别大了?” “过去冷冰冰的,最近很体贴了。”毓秀放下眉笔,回想这不到一年的婚后生涯,一时感慨万千。 “人总是会变的,你也变了。” “女子为母则强嘛,你呢。” “男子为父则柔嘛。”廖宏恺调侃说道。 “正经点!”毓秀转头笑着瞪他一眼。 “你觉得我过去是什么人?我只不过是工作交际一天,累了而已。最近清闲些罢了。”廖宏恺埋头看书,他掀过一页纸道。 “那我得多求神拜佛,乞求你多些清闲日子了。” “我若清闲了,你哪有钱去买衣服,买首饰?说不定连饭也吃不饱。” 毓秀装作没听见,专心致志地涂抹嘴唇上的口红。 “你说这个颜色和衣服配不配” “嗯。”廖宏恺头也不抬地敷衍答道。 等二人收拾停当,便到了出门的时间。今天的天气阴沉沉的,空气像是半凝固的液体。 毓秀与廖宏恺同坐在车里,由于司机离开了,廖宏恺只得坐在驾驶位上开车,毓秀便坐在副驾驶上,拿出粉饼遮盖脱妆的地方。 “这些化妆品啊,都一样。之前吹得跟什么不老神仙水似的,用起来不过尔尔。”毓秀噘着嘴嘟囔道。 “知道你还买这么贵的。”廖宏恺看她一眼道。 “贵的图个心里舒服,我这么好看,不用点贵的,多对不起我这张脸啊。”毓秀刻意撒娇卖蠢,她现在的心情究竟有多苦涩,只有她自己知道。 “噗嗤,呵呵”廖宏恺忍俊不禁,他仿佛第一次认识毓秀般,分出神打量她,道:“我不知道你还有这幽默细胞。” 毓秀白他一眼,便转头看路上的风景了,她不与他计较。 毓秀近一月没有出家门,只见路上行人神情瑟瑟,粮店门口排起了长队,警察似乎全都着警服上了街,每一条路都可以看见他们在巡逻。 车转过一个弯,又正好看见一队行伍正在步行朝西走。汽车很快超过了他们,毓秀转过头去,这条队伍被远远抛在后边,帽子底下一张张面无表情、严肃认真的脸凝视着前方。 毓秀蓦地激灵一下,盛夏的上午,她竟感受到了丝丝凉意。 廖宏恺同样唏嘘不已,他转头想说服毓秀,同他一起去香港,却见毓秀背对他,伏在副驾驶的车窗,不知在看什么。他看向前方,腾出一只手碰碰毓秀的后背,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这声音鼻音浓重,听上去好像哭了。 “究竟怎么了?”廖宏恺加重语气问道。 毓秀猛地转过身,一脸泪水,急切地说:“无论战争有多残酷,咱们的孩子一定会好好的,对吗?” 廖宏恺瞟一眼毓秀,她的眼里混合着泪水与绝望又希冀的光。于是,他艰难地点点头,又声音嘶哑地说道:“会。” “我只相信你说的。”毓秀得到满意的回答,痴痴傻傻地笑笑。 千言万语梗在廖宏恺的喉咙处,他向来以机敏善言自得,但现在,所有的机灵套路都抵不过一颗朴素的母爱之心。沉闷的空气紧紧束缚住了他的前胸,他仿佛溺水的人,一步步滑入水底。 三分钟后,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道:“你跟我去香港吧,孩子没了我们可以再要,我不能把你抛在这里。” “你想得太多了,先不说日本人不一定打过来,就算来了,也不一定能攻进上海。就算上海沦陷了,也不一定会牵扯到咱们。”毓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近乎自言自语了。 “这里面有很多事情你不懂。”廖宏恺语气颓唐,精心裁剪的头发已被抓挠得乱糟糟。末了,他又补充道:“毓秀,明天上午九点的票,我希望到时候你可以跟我一起上船。” 毓秀摇摇头,她微笑地抚摸肚子道:“我在这也挺好的,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放心吧,我和咱们的孩子在上海等你回来。” “你怎么就不懂呢?”廖宏恺把车在路边一停,转身面对毓秀,暴躁说道。 “我不愿意懂不可以吗?如果我去香港,咱们的孩子会死在船上的,你明明知道!”毓秀眼里蓄起泪花,溢出眼睑,化作泪珠向下滚落:“我留在上海,咱们孩子还有机会活下去。” 此时的廖宏恺万分的愧疚与无奈,以前他为了博一个好名声,高调支持前线的队伍,报纸上铺天盖地全是自己的名字,恐怕已经在日本人那挂上了号。 “我想办法吧。”廖宏恺使劲揉两把脸,发动车子继续往前开。 毓秀拿出粉饼,细细补妆。但,这无疑是不成功的,她的眼睛还在往外冒泪花,镜子里的自己糊成一团,泪痕刚遮好,泪珠又顺着原来的痕迹滚落下来。 罗威饭店的内部装潢讲究,建筑外观更是醒目,红色的门楼上悬挂罗威饭店四个大字,底下一排法文标注,不过这些法文客人多看不懂,毕竟吃饭的还是中国人居多。两侧墙角各有三两株爬山虎向上攀爬,红墙、绿植相映成趣。 廖氏夫妇二人进入罗威饭店时,廖盈与李飞白还未到。此刻红房子里客人只有三两桌,现在享用午餐尚早。 廖宏恺在前台站定,指着挂在墙上的电话,问道:“方便借用电话吗?” 服务生是个16、7岁的年轻男孩,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调皮的虎牙,道:“当然可以,请随意。” 廖宏恺拨出电话,响了六、七声,对方才接听。 “我是廖宏恺,大姐和飞白出门了吗?”廖宏恺对着电话听筒问道。 “嗯,那没事了。”他利落地挂掉电话,对服务生含笑点头,走到毓秀身边挽起她的手,这才往一楼的空座上走去。 他选了一个里侧的四人位,毓秀坐在她的旁边,两人各点了一杯饮品,便各想心事,再无交流了。 所幸等待的时间不长,廖盈与李飞白裹挟着室外闷热潮湿的空气,快步走到两人的身边。 “宏恺!你们等了很久吧。”廖盈歉意一笑,坐在了廖宏恺对面。 毓秀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扭了扭。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坐下。”廖盈对李飞白轻呵一句,又扭过脸笑道:“这孩子今天出门了,可让我一顿好找,打电话给他的同学就要把电话费花光了。哦,对了,我听说毓秀怀孕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一串话语跟连珠炮弹似的射向在场的所有人,毓秀反应不及呆呆地赔笑。心道:什么感觉?我这头昏恶心的感觉应不应该在饭桌上说呢? 正在毓秀纠结之际,廖宏恺解围道:“我叫服务生给你俩送两杯喝的,你看你们俩这满头大汗的,肯定着了急。”说完,他打了个响指,唤来服务生,要了两杯冰镇橙汁。 毓秀总算组织好语言的,一脸害羞地说道:“还好,只是喜欢吃酸的。” “酸儿辣女,好兆头。咱们廖家有后了!”廖盈很是激动,满面的红光,好似孩子是为她生的。 “妈,你小声点,人家都看着呢。”李飞白局促说道,他正好坐在毓秀对面,只觉得场面尴尬得丢人。 “现在又有几个人,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廖盈白他一眼。 李飞白不说话,只埋头看眼前擦得晶亮的餐具。 “先点餐吧。”廖宏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