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宏恺晚上回来得有些晚,直到八点多,他才裹挟着酒气进了门。 “怎么才回来呀?”毓秀和张妈迎上去,又是帮忙妥协,又是拿解酒茶。 “今天有事。”廖宏恺斜跌进沙发里,扶着额头吸气,“我不要热的,给我拿冰的来。” 毓秀看廖宏恺脸白得不成样子,有些嫌弃:这是喝了多少啊。 她这是第一次看到廖宏恺喝醉,平常的他总是营造给外人谦逊、风趣的假象,实则骨头里全是克制、疏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量,并牢牢把控着最后的底线。 今天的他太反常了! 不,今天所有人都太反常了! 毓秀接过张妈递过来的湿毛巾,缓慢靠近廖宏恺,她的鼻尖嗅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突然胃部一阵抽痛,好像什么东西要翻上来。 她赶忙闪到一边,弯腰捂嘴干呕。 “太太,你这是怎么了?”张妈头皮发麻,现在两边乱,饶是经验丰富如她,也颇觉棘手,只好先紧着看起来严重的人。 小翠与小芬两人本是一个在厨房忙,一个在洗衣服,听见张妈的喊叫,急忙停下手中事物,跑进大厅。 帮手多了,张妈不再感觉捉襟见肘,她先是指挥小芬去倒温开水给太太,又指挥小芬去拿冰汽水给先生。 一通忙活落定,毓秀从干呕中缓了过来,廖宏恺也坐正了身体。 “你怎么样了?”廖宏恺手中拿着雪茄,吞云吐雾,样子漫不经心。 “我没事了。”毓秀不好意思地低头,当时是被廖宏恺身上的酒气熏到了,不知道他会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嫌弃他? “先生,我看应该给太太请个大夫来瞧瞧,今天下午太太一直喊饿,吃果脯呢。”张妈咂摸出味儿来,脸上带笑道。 廖宏恺犹豫片刻,道:“这事您比较懂,既然这样,明天一早请个大夫来瞧瞧。” 毓秀一头雾水,她道:“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我没什么大碍,可能就是天气太热,” 张妈噗嗤一笑,见毓秀盯着她一脸疑惑,又背过身去偷笑。 廖宏恺也似乎被逗乐了,他摁灭雪茄,温柔道:“让你查就查查,总没有坏处。” “那,先生您觉得舒服点吗?”毓秀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什么事,最近事情多,应酬多,恐怕以后会回来得更晚。”廖宏恺摆弄着手中的雪茄烟,眼神幽深,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难题。 “对了,今天你出去了?”廖宏恺突然想起,问道。 张妈扯着小翠与小芬退下,给两人留出交谈的私人空间。 “是,今天去了先施百货。”毓秀顿了顿,尽量语气自然地补充,“还遇到了李飞白,一起吃了顿饭。”她本来不打算说,但她怕万一廖宏恺早已经知道,她隐瞒不说岂不是令人多想? “嗯,以后上海会越来越不太平,少出门些吧。要是想买衣服,就把裁缝请到家里来,杂志上看到合心意的东西就打电话送到家里。” 喝醉酒的廖宏恺格外话痨,毓秀坐在一旁,装作乖巧听训,心里默默吐槽。 “还有,”廖宏恺掀起眼皮,双眼皮变成了三眼皮,“不用替飞白遮掩,他在做什么,我一清二楚。” 毓秀蓦地一惊,还以为两人间那点不清不楚的误会被识破了。但仔细一听,又似乎不是。毓秀安静地在旁坐着,等待廖宏恺给出更多线索。 但廖宏恺话锋一转,道:“以后出门遇到李飞白,要请他去吃南京东路上的扬州饭店,那里的淮扬菜是李飞白爱吃的,尤其是狮子头和扬州干丝。粤菜馆里的菜,他不爱吃。” 毓秀懵懵懂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莫名听出了威胁的意思,这是廖宏恺在威胁她说,他对你们的行踪一清二楚,别想耍什么花招。 她又觉得这不过是自己心虚,总之,以后还是与李飞白少碰面为好。 “今天真是赶巧,以后能碰到几次呢。”毓秀勉强笑笑,恶心的感觉又上来了,她赶紧捂上嘴。 “咱们都是亲戚,相处起来自然比对别人亲厚。”廖宏恺站起身,道:“好了,今天早点睡吧,明天请个医生来看看。我送你上楼。” 廖宏恺虽然喝得脸色惨白,但理智尚算清醒,反正从走路的步伐来看,一切正常。 毓秀跟在他身后,心里暗道一声“神人!” 第二天,毓秀醒来时,廖宏恺还在家,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面前还摆着一杯咖啡。 “你醒了?大夫一会儿就来。”廖宏恺抬眼看毓秀一眼,又盯起了报纸版面。 “我现在也没什么事了,不用请医生。”毓秀受宠若惊,廖宏恺今天特意留在家中,是不放心自己? “太太想吃些什么?”张妈从厨房走出,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油条,问道。 毓秀看到油条表面的那层油脂,又直犯恶心,她捂嘴跑进厕所里,对着马桶开始干呕。 “反应这么厉害?”廖宏恺疑问一句,稳坐在位置上,将手中的报纸翻了个面。 “你们男人可不晓得女人受的罪!”张妈忙里偷闲,瞪廖宏恺一眼后,端着一杯温开水杀进厕所。 约莫半刻钟,毓秀终于止住了吐,由张妈扶着坐到沙发上, 廖宏恺透过报纸缝,看见毓秀惨白的脸色与通红的眼睛、鼻尖。他放下报纸,坐到毓秀旁边,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还难受吗?等会儿让大夫好好瞧瞧。” 毓秀看着廖宏恺棱角分明的侧脸,心中一阵委屈,她钻进廖宏恺的怀抱,至于对方高不高兴,去他娘的,她就需要一个肩膀靠靠,一个贴心的人哄哄她。 想着想着,毓秀没来由地涌上一阵酸楚,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伏在廖宏恺肩膀上小声抽泣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浸入廖宏恺的浅灰色衬衫中,留下点点墨痕。 廖宏恺的身体一僵,自暴自弃般地一叹,揽过毓秀细弱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安慰,说些什么,一切有他在之类的酸话。他说起这类的话可谓是得心应手,毕竟做生意要与高官权贵打交道,恰到好处地恭维可是一门大学问,廖宏恺深谙此道,他最懂得如何将话说得漂亮真挚。 毓秀与他还未结婚时,也曾享受过这一待遇,但随着结婚的日子渐长,她才明白那个温柔体贴的绅士不过是一层假面,私底下的廖宏恺是话都懒得说一句的。 现在,再次受到这种待遇,她懵懂感觉自己找到了廖宏恺的软肋,原来他吃软不吃硬,这样撒起娇来,他就抵挡不住了。 毓秀埋在廖宏恺怀里偷笑,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现在,她心里突然像是打开了一道喷涌着蜜的泉水,眼泪没有理由落下。在廖宏恺的气息笼罩之下,屋内阳光明媚,四面的墙上跳跃着金色的光芒。 张妈本想走进客厅禀告地大夫来了,但瞥见两人的影子在墙面上亲密重叠,她又将大夫领进会客室里沏茶休息。等二人分开,她才上前道:“先生太太,大夫已经来了,现在正在会客室里饮茶。” 毓秀的脸上飘上两朵红云,她眼神飘忽,低声说道:“好的,马上就去。”说完,便胡乱整理了两下头发,站起身来欲走。 “我跟你一起去。”廖宏恺站起身来,衬衫上点点泪痕闯入毓秀的视线当中,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会客室里的大夫并不是毓秀所想的西医大夫,而是一个留着一把银白胡须的老头,他旁边的茶几上放着药箱,还摆好了脉诊。 毓秀诧异地看向廖宏恺,以前家里人生病时,来得都是穿着西服三件套、带金丝眼镜的西医大夫,怎么这才来了个中医大夫呢? 张妈脸上带笑,扶着毓秀在大夫旁的单人沙发坐,她道:“李大夫可是出了名的好大夫,太太赶紧让大夫看看。” 毓秀只得按下疑惑,将手腕搭在脉诊上,端着矜持的微笑:“麻烦李大夫了。” 廖宏恺捡着毓秀旁边的沙发坐下,一手撑着脑袋,好像宿醉后的头痛。 中医大夫看病的过程是漫长的,可谓是一场心理战。毓秀偷瞄着李大夫的神情,只见他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拢微屈,若即若离地搭在毓秀的手腕上,另一只手轻抚脸上的胡须,一脸的讳莫如深。 观察半晌,毓秀心越来越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她表情越来越凝重,甚至想起了自己的后事,眼里噙着泪花。 “太太,换一只手。”大夫不再抚摸胡须,笑意盈盈地看着毓秀,颇像土地庙里那些面容慈祥的泥像。 毓秀本想得到了自己被抬进棺材里,涂出一脸的红绿喜气,无知无感地接受众人的吊唁,被这一句话吓回了现实,她先是打了一个激灵,用一双迷迷瞪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回看李大夫。 李大夫的胡子微不可察向上翘了一厘米,他重复一遍:“太太,换成左手。” “哦,哦,好的。”毓秀不好意思地一笑,手忙脚乱地换成左手。 李大夫再次顺起了胡子,毓秀实在看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她又调转朝向,打量起张妈与廖宏恺的神色。廖宏恺脸色不便,只是平均十秒就要看一次手表,毓秀猜想他接下来还有什么急事要处理。 这样想着,毓秀再次钻了牛角尖,她撇着嘴,气呼呼地冷哼一声,到底是你妻子的身体重要,还是那些烦心事重要? 这声冷哼倒是非常管用,廖宏恺站起身站到毓秀身后,弯腰环抱着毓秀,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要太紧张,我在这儿陪你。” 毓秀再次冷哼一声,不过这声音绵软下来,就像是刚出生的小猫咪哼唧唧地喝奶。她转头瞥一眼张妈的神色,张妈正盯着李大夫的胡子,满脸的喜意。 喜从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