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日,元弘嘉到临安王府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元弘嘉上午入宫时,正遇到陛下派去临安王府的御医,这才知道父亲病得不轻。他心中焦急,匆匆处理完尚书台的政务,从宫里出来后,来不及回府,便径直来探望父亲。
等婢女通报后,元弘嘉步履匆忙地来到元昊房门口,在庭院聒噪的蝉鸣中站住了脚,没有立刻进去。
天气炎热,他脸上和脖子上都汗涔涔的,他素来注重在父亲面前的仪态,便掏出一块丝帕仔细擦着汗,不愿在父亲面前显露出轻浮的样子。
元弘嘉整理好衣冠仪容以后,将丝帕放进袖中,推开门走进了父亲的房间。
床榻上的元昊,靠着软垫半躺着。他满脸病容,面色晦暗,以往威严肃穆的炯炯眼神,也黯淡了许多,才半月不见,竟然已经憔悴苍老成这样。
元弘嘉胸口一紧,缓步走到床榻前,坐在离床榻数步之遥的地方,轻声唤道:“父亲——”
“我说过,不要叫我父亲。”元昊冷冷盯着他。
又是这种眼神。元弘嘉垂下浓密如扇的睫毛,稍稍避开了他的目光。从小到大,每次父亲看到他,便会露出这种透着淡淡厌恶的复杂眼神。
“上午御医来瞧了,怎么说?”
“我的病自己知道,怕是好不了了。”元昊捂着嘴咳嗽了几声,“你来得正好,趁这会儿我的脑子还清楚,有几句话要嘱托你。”
元弘嘉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从塌边的桌案上,倒了一杯水递给元昊,说道:“父亲请说。”
元昊靠在床榻上,神情颇为冷淡,没有伸手接他递来的杯子,说道:“你之前帮裴家做的事,我一清二楚。如今裴家已经倒了,也就罢了,你就不要再跟靖云作对。”
又是她。元弘嘉有些恨恨地想着,将杯子重新放在桌案上,说道:“我曾对父亲说过,元氏与士族共治的格局不变,就算裴家倒了,也会有别的士族顶替裴家的位子。”
元昊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疑虑,没有说话。
元弘嘉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如今的局势,正如我之前的推断,裴家倒了,戚家正好得势,执掌南军的人从裴捷飞换成了戚太尉的侄儿戚泽,朔北太守赵广也换成了戚太尉的旧部刘坚,近来刘坚更升任朔州刺史。朝中原先裴家的党羽,还没有被肃清的,也纷纷见风使舵依附了戚家。”
元昊略一沉思,端起桌案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说道:“戚家总比裴家好驾驭。况且,原本作为心腹大患的建州军,如今掌握在宗室手中。”
“父亲是说濮南王元舜继任建州刺史的事?可是,宗王就一定比士族可靠吗?”
“你少危言耸听。”
“我仍然认为,如今的大宣,谁掌兵,谁就是第二个裴泰。”
“照你的意思,元舜会是第二个裴泰?”
“六叔好大喜功,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比建州更危险的是朔州。”
元昊冷哼一声,将杯子“啪”地重重放在桌案上,说道:“你绕来绕去说了半天,原来还是想着把脏水泼到靖云身上。封峻的确在招兵买马、扩建陷阵营,可那是为了明年的北伐。”
“父亲应该还记得,裴泰当年扩充建州军,打的也是北伐的旗号。”
“你简直胡搅蛮缠。”
“父亲该不会忘了漳鹿之战?更该警惕的是,封峻的本事,还在裴泰之上。”
“这些用不着你操心,我告诉你,只要有靖云在,元氏就乱不了。”
“父亲好糊涂,正是她一步步毁了元氏的根基——”
“你住口!”元昊瞪着他,病容上显露出愠色,“分明是你嫉妒她继任为宗主,对元氏功勋卓著。”
“她不是功勋卓著,而是罪大恶极。”
“够了!”元昊勃然大怒,“我不妨告诉你,你根本就没资格跟她争宗主!”
“按照祖制,无论嫡庶都可当宗主。”元弘嘉心中一阵苦涩,“况且她也是庶出。”
“可你……”元昊猛地住口,眉头深锁,眼神幽深难测。
“我?我怎么了?”元弘嘉一怔,一种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父亲刚才想说什么?”
“也罢,我时日无多了,不妨告诉你,免得你不知天高地厚。”元昊长叹了一口气,“将来到了黄泉,见到你母亲,我也算对她有个交代。”
“母亲?”元弘嘉的心猛地一颤,这么多年来,父亲总是对此避讳莫深,“我母亲究竟是谁?”
“旁人都说你母亲是娼妓,我告诉你,她不是!”元昊目光炯炯,颓败的病容竟渐渐透出神采,“她出身名门,仪态高贵,端丽娴雅,天底下没有任何女人比得上她。”
元弘嘉听到这番难得的赞叹,只觉心砰砰直跳,激动得有些喘不过气,仿佛自己也得到了父亲的肯定,这正是他多年来求而不得的东西!他急切说道:
“求父亲告诉我,我的母亲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