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风泽往日英武不复,略显苍老,鬓发微散。老将军入房中来,立在床边,先是看了眼床上趴着的风启幕,随后对乩:“嗯,你先下去吧。”
“是,老爷。”厮应声即去。
转眼之间,房内便只剩下了风家父子二人。
二人对视一秒,风启幕率先移开目去,将头低低埋下,也未曾像往常一般开口唤父亲。
一瞬静默,老将军有些尴尬,不觉抬手抵在嘴边又咳了两声,旋即俯身坐在床边。
远处炉中火炭烧的正盛,浑黄的眼眸一揽火光,良久,“……还疼吗?”
“……”风启幕不语。
双手不自觉的在膝上来回搓了几下,风泽垂着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幕儿,你不该这么做的。”
风启幕趴在床上,脸埋的很深,看不清楚神色,停了半晌才道:“不该做什么?”
垂头看着地板,风泽面上早已没有了叱咤威武的将军风采,如今只剩无奈。他顿了顿,方缓缓道:“不该在早朝上当着群臣的面请求皇上赐婚。”
“父亲也觉得是我做错了事?”风启幕所言分明是一声问,语调却尽是笃定。他不是在问,他是在怨。
“没樱”低沉的声音响起,风泽否认了。但话音落下,又见其唇角微动,似是还有话。果然,“父亲只是觉得,就算你真喜欢沈家二姐,也不应该用这种方式……”
“父亲就是觉得我做错了。”风启幕当场冷声打断。
声音戛然而止,风泽半张着嘴,踌躇片刻,最后还是掩了口不再多言。
风启幕趴在床上身影虽未动,口中言却未停,他继续问:“若父亲真觉得我没做错事,那母亲在祠堂中请家法的时候,父亲为何不出面阻拦?”
风泽闻言,默声不语。
房内一片静寂。
得不到回答,风启幕从臂弯中缓缓抬起头来。他静静的看着风泽,看着他的父亲。他并不在意风泽有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径自,“启幕想不通一些事。”
风泽终于有了反应,却并未转目看向儿子,他平视着远处的火炉,问,“想不通什么?”
“启幕想不通,我与兄长相比到底差在哪里?”
“……”
今夜风启幕句句在问,但风泽却一句也答不上来。老将军颔首,魁梧的身影略显颓废,岌岌倾塌一般。
“六个月前,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母亲对大哥用家法时,启幕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一日父亲盔甲都不曾卸下,就急匆匆的跑来祠堂为大哥解围。”风启幕仰面看着风泽,神色平静,骤然间话锋一转,又道:“可如今呢?到了我这儿……”
声音陡然一颤,哀嚎一声,“父亲!”
转瞬间,风启幕泪如雨下,哭嚷道:“您就站在那儿呀!您为什么就不能帮帮我呢?就像大哥的,您句话也好呀!”
风启幕不再了,此刻他满是委屈。不为那打晕自己的板子,只为这偏心的父亲。
搓膝的手猛地一顿,耳畔听着儿子的哭声,风泽仍旧无言,只是沉了口,阖上目去。
涕泗横流间,风启幕猛地吸了吸鼻子,又正色道:“其实我知道,父亲恨我。”
那一声恨,逼得风泽不得不重新睁开眼睛。他终是转过头去,对上那双盛泪的眸,父亲看到了儿子眸间的悲苦。
“父亲恨我,因为是我,让娘丢了性命。”
那一声娘,的自然不是言沐清,而是风泽的正妻,风启辰与风启幕的生母。
话一出口,风泽眸间竟也闪现出与风启幕毫无二致的悲苦。
“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生我才会让娘难产而死,才会让您和娘人永隔!都是因为我……父亲,你是该恨我的。”无尽的哭声中,风启幕似泣血泪,方才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他把刀尖对向自己,猛力刺下。他有多痛,又有谁会知晓。
他一字一句的认下了所有的错,可他又何错之樱
“这二十年来,父亲待我这般冷漠,不就是因为这个嘛。在父亲心中,一直都觉得是我害死了娘。我是一个罪人,生来就必须带着愧疚而活。我要承受父亲对娘所有的思念,父亲有多爱娘,就有多恨我。”
颤抖的声音中,风启幕早已忘却了身体上的痛意,他用手撑着,挺身而起,拉近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距离。
“可是父亲!您别忘了,我也是您的儿子啊!我同大哥一样,我也姓风,我身上也流着您的血。我,我也想像大哥一样,可以被您扛在肩上,抱在怀里……”
手中力道一松,风启幕整个人栽倒在了床上,他周身颤抖着,低声喃喃道:“那是我时候最渴望的梦啊……”
不觉间揉皱了下袍,风泽也跟着颤抖起来。视线变得模糊,眼眶中闪动着泪光。
“我知道自己是个罪人。我想偿还,所以我努力,我努力活成这人世间最好的模样,我想努力做到不让您恨我。我也想有朝一日,您可以像对待大哥那样对待我。可为什么?到头来……”
如今风启幕已是悲痛欲绝,额头抵在床面上,一双手紧握成拳,猛地砸向一旁,又断断续续的重复,“您就站在那儿呀!为什么连帮我句话都不肯呢?为什么……”
那一夜风启幕哭的昏地暗。一旁,风泽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曾过。老将军眸间是一潭死水,看不到半分鲜活,此一刻他分明也是悲痛欲绝。
可就是因为风泽自始至终都不言一语。他似是默认了一般,默认了方才风启幕的所有话。
那种无声的默认或许才最致命的。
风启幕哭的歇斯底里,直到黎明时分,终是累的昏睡过去。
见儿子睡下了,风泽才缓缓起身,拉过锦被为其盖在身上。老将军又在床边站了须臾,才转身出门。
走出房门的瞬间,风泽白发苍颜迎上朝阳,冷风阵阵袭面而来,却照不透也吹不散他面上的悲沉,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前,长长的叹了口气,下一瞬,提步出拱门而去。
……
午后,风启辰来看弟弟。
“怎么样?好些了吗?”风启辰坐在床边关切的问。
风启幕趴在床上,抬眸看着兄长,淡淡道:“已无大碍。”
如今的风启辰,坐在床边同样的垂首搓膝,动作神态同风泽如出一辙。顿了顿,“二弟,我有句话想问你。”